希希乐

如何不让饭油擦在我的袖子上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我在银色的海洋里,变成了一条同样蹩脚的鱼。



我删除掉了他的记忆。

 

塞卡是一只冰龙。冰龙现在常年居住在深海之下,我下沉了很久才落到他的脊背上,那时候他还很孱弱,没有现在这般强健的体魄。说起来有些奇怪,好像在大家的记忆里,龙一直都应该是强大的,其他种族难以匹敌的,甚至在精灵的眼中,他们是很邪恶的存在,曾经毫不留情地扩张,挤占了许多种族的生存空间。可我记忆里的塞卡,好像总是在受伤,总是在生病,是需要我来保护的对象。

 

他当时离开那拉塔伦海峡的层叠的冰面,第一次看到太阳的时候,那些光落在他银色的鳞片上,他站在很大块的浮冰上低下头看蓝色的海水里的自己,那是他第一次看自己的样子,他问我:我是鱼吗?

 

我对他说:不是的,塞卡,你不是鱼。

 

他有些难过地驮着我走了一路。在海压里,他不需要飞,只用收拢起翅膀,就会往上浮,所以他还没有学会怎么飞,只能在水里用自己的爪子泅渡,在路过寒冷地段的鱼群的时候,它们把他以为是大型的食肉鱼类一样躲避。他的心情很低落,一直到了岸上,我晒干了我的湿衣服,他还百无聊赖地趴在石头边,金灰色的眼睛看着夜空:原来我跟你的差别这么大……原来我不能当人,也不能当鱼,那我是什么?

 

他虽然年纪不小了,按照人类的年龄来计算,他应当已经是历经沧桑的老者,可也许是他漫长的生命都被在寒冷的浮冰下冻结,让他生长得很缓慢。塞卡在水里的时候学水里的游鱼,可是他的身体太庞大了,显得非常不灵活,脑袋经常会触碰到暗礁。我如果没有坐稳,就会从他的脊背上掉到很冷的水里,有一次因为受寒发了两天高烧,他茫然无措地守在我的旁边,像是会呼吸的银色山包一样,一动不动,巨大的龙睛一眨不眨。即使在很昏暗的夜里,我也恍惚地以为这里还有滚圆的月亮落在了荒岛上。

 

那是他第一次接触到死,他意识到我会死,非常惶恐地守在我旁边。他不知道死亡是什么东西,有怎样的形状。那落在我额头上的冰翠鸟,他也以为是死亡的化身,吐出悠长的龙吟声把它吓走。在第三天,我从昏迷之中醒了过来,很快地就恢复了行动能力,像是从来没有生过病一样。我逃离马萨德尔遇到我的养父,自甘堕落的卡尔卡斯的逃犯,有很漫长寿命的他也经常会惊异于我的生命力。我并不觉得这是好事或是坏事,只是常事,我一直这样生活,仅此而已,如果没有死,就拍拍身上的灰尘,继续往前走,没有什么应该把我彻底击溃。

 

可塞卡是跟我完全不一样的存在。他是龙,即便是最孱弱年幼的龙也有源自他们种族的优势,他们的鳞片保护着他们的骨骼和内脏,那些足够让我重伤的伤害对他来说甚至无法在鳞片上留下一片划痕。他是不聪明的龙,塞卡在我因为战斗而受伤的时候,蹲在我的旁边,拔下自己的血淋淋的龙鳞堆在我的旁边,很快就堆起了一小撮。他充满期待地对我说:这样你就可以变成龙了,我们就一样了。但我们在峡谷的下风口,狂风吹过去,他的银色鳞片像是天空中的碎屑一样飘飞着,他站起来伸出爪子去捞,只能捞回来很少一些,裹挟的风沙,脏兮兮的。他总是做这样的无用功。

 

我们在一起战斗了很久,对于我来说,几乎是整个漫长的青春期,我都裹在盔甲里,握住我从养父那里继承来的长剑,斩向那些伤害着无辜平民的怪物们。养父当时告诉我,它们都是由不老泉滋养出来的欲望的实体,如果放任下去,就会让更多的人受到同等的戕害。但我没有想到,我曾经斩杀过的那些怪物会反馈到我的身上来。

 

我的养父瓦德拉告诉我,如果想要消除不老泉的隐患,就注定要孤独,不能爱人,也不能被爱,再也不能产生亲密关系,要做好这样的准备,才能把剑给我。当时年轻的,急切于想要改变命运的我,毫不犹豫地点头,之后许多年,我也的确像我承诺的那样,没有跟任何人产生过多的关联。国王想要为我授勋成为龙骑士,我全都拒绝了。但我没有想到,那是一种无法防御的东西,无论我多么小心谨慎,它依然会刺进我最薄弱的地方。在我小时候听过的传说里,屠龙的勇者自身化身为了恶龙,撞山而亡,马萨德尔最高的那座山,就是他的头颅撞出来的天堑。

 

……在知道不老泉的骗局之后,我发现自己一直做的事情原来是为虎作伥。我被瓦德拉欺骗了。他跟我一样是受害者,但他没有想过摆脱这种命运,而是坑害了更多的人跟他一起做一样的事情,以此来压制漫长的孤独。原来没有人不会不害怕孤独,人类如此,龙如此,精灵也是如此。

 

龙的生命很漫长,而人类的生命太短暂。我很多次跟他说,我很快就会死,我的死,我的一生,可能只是你生命里的某一个季节。塞卡对我说:……我在那拉塔伦的水下,只有一个季节,是你把我带出来,让我看到春夏秋冬的,对我来说,每一个季节都跟你有关。

 

他说得很蹩脚,最近他经常偷听诗人弹奏七弦琴吟唱的歌声,但他不够了解我,我并不喜欢这些酸腐的味道。我让他闭上眼睛,他从来没有想过怀疑我,很快就照做了。要拿走一段记忆,比剥夺一条生命更艰难,塞卡已经很笨了,不用怕他变得更笨,我终于把瓦德拉教我的东西运用到了实践之中。当时我信誓旦旦地说过,我不会有需要它的这一天。被不老泉浇灌长大的蘑菇,能让人一直做梦,在做梦的时候能够把记忆偷走。这是巨人们很擅长的伎俩,也让他们的种族更加擅于自欺欺人。

 

那些银色的梦,有的大,有的小,形状各异。像是小孩子吹出来的泡泡一样,轻薄易碎。我在每一个梦团里都看到了我的样子,笑时候的样子,发怒时候的样子。我想到我带塞卡第一次离开海域,他站在浮冰上低头第一次看清自己的样子:我是鱼吗?我现在面临着同样的状况,原来我是这样,在塞卡的眼中,我呈现的是这个模样。

 

我在银色的海洋里,变成了一条同样蹩脚的鱼,一点点啄食着我自己。

 

塞卡忘掉了我。失去了大段记忆的他像是一条废龙一样蜷缩在山洞里,他一直感觉自己在守护着什么很重要的珍宝,可他的身边什么都没有。他用爪子和牙齿衔下他的鳞片,一天衔一片,很快就在旁边堆积起成了银白色的小山包。我没有放心得下他,到山洞周围徘徊,一直没有等到他出来猎食,最后走进去看到的就是伤痕累累的他……像是我第一次见他一样孱弱,趴在海底的一块石头上哼哼唧唧的。

 

他看到了我,金灰色的眼睛亮了起来,脸上是第一次见到人类那样新奇的表情,和许多年前如出一辙,可他在问我: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


虽然塞卡很可爱,但这篇有点不可回收.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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