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希乐

如何不让饭油擦在我的袖子上

《趁太阳落下之前讲一个好故事》

生来就是为了自刎的刀。

 

 

瓦德拉总擅长捡到女孩。大约顺着人类的村庄走一段路,越是穷苦的地方,贫瘠龟裂的地方却能够像被雨水滋润过一样,女孩们像是春笋一样长出来。

 

少女伤痕累累地在乱流区泅渡,她的手指很用力地抠住了一块有缝隙的石头,指节泛白,唇瓣也是,那是非常坚毅的神情。瓦德拉想,即使当时他没有伸出援手,她也一定能够活下去,他只是刚好地出现在了合适的地方,成为了她短暂的英雄。

 

她没有名字,也没有地方可以去。她说她来自马萨德尔,一个地图上都不曾记载的小村落,他们被高山横断被迫闭塞不与外界沟通,所以有很多可怖的陋习。为了跑赢这样悲惨的命运,她趁着夜色攀上了那座天堑一般的高山,在下山的时候因为精神恍惚,跌落到了河里。即使是这样,她依然没有死。

 

瓦德拉以前养过金鱼,他很喜欢一尾红色的金鱼,炽热浓烈,尾巴的摆动也最为有力。他以为它一定能活得很长久。可是还没有等到迎来下一个季节,它就翻了肚皮,很凄惨地死在了水缸里。他一度觉得是因为卡尔卡斯的精灵泉水并不适合其他种族生存,那些外来族群在掬了一捧这里的泉水喝掉之后,往往会很快地死掉。他以为金鱼会例外,可最后结局还是一样。薇拉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瘦得像是枯骨一样的年迈精灵一点年长人沉稳性格都没有学到,还总是像小姑娘一样捂着嘴咯咯笑:瓦德拉,是因为你不适合养东西啦。就像是你的母亲一样,经过她的手榨取过的甘草汁都会变成馊的。

 

可是瓦德拉是很顽固的那种精灵,一定要事情到达某种无法转圜的极限,他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精灵的生命很漫长,足够让他养死好几百条金鱼,各种颜色都有,曾经有一条金鱼的尾巴是很罕见的孔雀绿,他抓到那条金鱼放在玻璃水缸里的时候,原本想要叫薇拉的名字,告诉她:这是你眼睛的颜色——但嘴巴张开之后才想起来薇拉已经死掉了。薇拉是为老不尊的薇拉,不值得尊敬的薇拉,所有的真话在她的嘴巴里过一遍听起来都会像是假话。她的名字很短促,短到瓦德拉张开嘴的时候很轻易地就叫出了她的名字,连回收都来不及,只能很尴尬地跟不会说话的金鱼对视。幸好,金鱼不会说话,也不能咯咯地笑出来。

 

在乱流和滚石之间很狼狈的女孩,像是攀援着救命的稻草一样抓住了瓦德拉。那样决然的一瞥让瓦德拉想到了他的第一个女儿,尤塞娜,曾经斯蓝城的女将军。在她死去之后的一百多年里,斯蓝被贵族把持着,再也没有出现过平民的女儿走到如此高位,而她的女儿与她一样销声匿迹。瓦德拉的第二个女儿阿芙蕾雅是美丽而痛苦的人。而她美的地方,正是她的痛苦。她生得痛苦,也死得痛苦,命运痛苦,呼吸痛苦,笑痛苦,泪痛苦。痛苦是她的骨头,不能抽掉,一旦抽掉,她就变成了一张画皮。她死在了她盛放得最浓的时候,所以比起其他美丽长寿的花,她胜在永远不会枯萎。而她最美的地方是她竟然从来没有动摇过,再痛苦的时候,她都没有问过自己:我正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吗?太锋利了,这样的刀锋生来就是为了自刎。

 

女孩知道瓦德拉曾经也曾像是这样救下过两个差不多年岁的少女,她与她们不同的地方在于她没有名字,也没有希望瓦德拉给她一个确切的称呼。她是马赛德尔的孤儿,在未经教化封闭、高山环绕的村庄里,她会是所有男人的妻子,所有父亲的女儿。她会在成年的时候被赋予姓名,而姓名落地,也意味着她的命运再也无法转圜,她的一生会钉在那个狭窄的村庄里。她经历过许多次死,而她一一战胜了它们,所以才能活到她见到瓦德拉的那一天。她的生命力非常顽强,瓦德拉没有见过比她更加想要活下去的人。因为想要活,所以到达了无论多么悲惨的境地,她能够忍受下来。饮取着痛苦,她走到了瓦德拉的面前。她说她不需要名字,因为她不希望她的命运被某一段单词所限制。

 

看到面前的头发比男孩子还短,雄雌莫辩的少女,红色是很鲜艳的色泽。瓦德拉经常会想起来他在卡尔卡斯的树屋里养的金鱼,毫无自知地在清澈的水里里摆动着尾巴……

 

 

 

哈萨亚希望瓦德拉能够教授她,让她成为真正的英雄。瓦德拉藏蓝的眸子注视着她,她毫无动摇,最后动摇的是瓦德拉。他把一柄剑丢到了她的面前,对她说:你从斯蓝城一直往东边走,你会走到一片废弃的荒原上,那里什么都没有,寸草不生,只有嶙峋的石头和赶趁黑夜啃咬旅人脚趾的硕鼠……可在这片荒芜里,依然孕育出了一个怪物,它不属于诺亚大陆上任何一个种族,而是完完全全的凶狠的妖怪。你用这把剑杀了它,沐浴着它的血,这把剑就会成为坚不可摧的宝剑,再也不会有人能够摆布你。

 

少女毫不犹豫地握住了那把剑的剑柄,它与她相性很合,触碰到她手心的时候就发出了悠长的剑鸣。她与荒原里的那个怪物战斗了很久,她的骨骼被撞碎,一股粘稠的黑暗包裹着她,那些老鼠啃咬着她的头发,她就用剑斩断发丝;土地上裸露的岩石阻挡着她追击,她就劈斩开石头……她很多次几乎要死掉,可最后还是和以往一样,顽强地活了下来。就像瓦德拉说的,这是他漫长生命里也很罕见的生命力,它一次次地让她从死里逃生。这一次也不例外。

 

她按照瓦德拉嘱咐的,用那把剑,把怪物钉在岩石上,再用手里的小瓶子里的水流从头浇灌到尾。那怪物挣扎着、嘶吼着,很快就消失了,变成了地上一滩银色的扭曲的液体,很快挥发,钻到地底里去了。那些被它驱使的老鼠,也都吱吱叫地散开,奔向了灰褐色的石块遮掩之中。怪物腥臭的血浸染着她的剑,受洗一样,她在那时候感受到了力量不断地从剑里涌进来。她意识到瓦德拉没有说谎因为,她在杀死怪物之后,变得强大起来,再也不会被任何人摆布。

 

过去的十几年里,她一直被推着走,从出生开始,再到翻越高山,从悲惨的境地里脱出,在她的面前永远只有逃或者死。现在却能够做出自己的选择,到底是走向平原还是高山,这样的自由让她着迷。

 

她问她的养父:我还能变得更加强大吗?

 

养父告诉她:在斯蓝城里,也有同样的一个怪物,但现在你无法匹敌它。斯蓝离海很近,你潜进去,再去为你找一个同伴吧,要不然你会被怪物杀死的。

 

她听从了养父的建议,在深海里的洞穴里遇到了塞卡,一条幼年的冰龙,他尚且懵懂,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只是对她十分依恋。她并不觉得塞卡对自己能有多少帮助,但他需要她……这样的需要让她不再成为芦苇和浮萍。她不再是之前羸弱的女孩,连活下来都要费尽气力。她骑上塞卡,他们在大陆上纵横,按照瓦德拉的指引,在许多地方回收了那些可怖的怪物。为什么活是这种东西?笑痛苦、呼吸痛苦、爱痛苦、恨痛苦,经历过的事情痛苦,没有让她喘息的余地。在获得自由选择的时候,才发现之前过的生活全都是枷锁,她一路从荆棘和重枷里走过来,驯服了冰龙塞卡,强大的龙族却自愿地受缚,丢弃甘霖一样的自由。

她也一天天地强大起来,很快就在大陆上声名远扬。很多族群都知道了这样一名骑着银龙的少女,是一名未注册的伊利塔(龙骑士的称谓)。

 

在一个很寒冷的夜里,瓦德拉伤痕累累地回来。她从未见过她强大的养父这样狼狈的模样,他在她的记忆里似乎永远都是睿智强大、对于人类这个族群有着来自种族上的傲慢和蔑视……但同时他又很矛盾地对她展露出怜悯。瓦德拉藏蓝的袍子脏兮兮的,沾着玛莎耳塔松柏的针叶,塞卡不太记得住脸,还很好心地问他:好可怜,我们要不要给他找点吃的。

 

她说:塞卡,他是我的养父。

 

塞卡不认瓦德拉,只认少女,对于瓦德拉甚至是很排斥警惕的。当时少女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后面想起来,好像诺亚大陆上的种族里,只有人类是最迟钝,其他的生物越是接近于兽类,越是数量稀少繁衍困难的种族,就越是有一种敏锐的直觉,让他们本能地规避危险,来保存火种。即使如此,塞卡但还是很懂礼貌,只哦了一声,他看了一眼天色:今天很冷的,我再去拿一点柴火来,我身上太冷了,会把你冻到的。

 

在塞卡飞走之后,看到自己落魄的养父。她深深地叹息,找来了被褥盖在他的身上。他喝了很多果酒,醉醺醺的,不像是她第一次见到的,冷漠俊美得像是天神一样的精灵,而更加符合他的身份,被精灵之森卡尔卡斯驱逐的叛徒,也无法融入人族之中,永远格格不入,被排斥的存在。她问瓦德拉,父亲,你为什么这么痛苦?瓦德拉说,在精灵语里面,受难和爱是很相近的写法,我幼年时识字,经常会认错。薇拉,薇拉她总是会笑话我,瓦德拉,爱不是受难。她经常说谎,这也是她对我说的一个谎言,当我全都经受之后发现,爱就是受难,所有的爱都是……都是痛苦的。尤塞娜,今天很冷,帮我再掖被子吧。

 

她照做了,但在最后告诉瓦德拉:我不是尤塞娜。据我所知,斯蓝的女将军尤塞娜已经是一百年前的人了。

 

深夜凝结的寒霜在瓦德拉藏蓝的眼睛里碎掉了,他卷着被子笑了起来:原来是你,我们是一样的人……幸好还有你在。

 

不一样。她很执拗地纠正瓦德拉:父亲,我从赛莎里德来,路上还看到过你的通缉画像,过了几百年了,它依然很清晰。所以你不能在任何人类的城市里摘下兜帽。但是我不是,因为我没有做过让自己愧疚后悔的事情,还能走在阳光下面去。

 

塞卡回来的时候,发现她已经跟自己的养父大吵了一架。他驮着那些柴火,扇动翅膀抖落它们,很疑惑地问她:你们为什么吵架?

 

她说:因为要天亮了,我们要去我们应该去的地方了。

 

过了很久,再回忆起跟瓦德拉决裂的那个晚上,她依然觉得那是她的成年仪式。那时候她急切地想要摆脱一切的枷锁,那些紧紧束缚着她的,一直以来让她无法呼吸甚至已经成为她肌肤的东西,最后都要被她撕扯掉。所以她不惜以最决然的方式反抗。她不是为了成为任何人才逃出马赛德尔的,她不愿意成为任何人的妻子、谁的女儿,由其他人来决定自己的生命轨迹……塞卡没有办法理解她,但他支持她,他弯下头颅,用自己的鳞片蹭她的脸颊:如果他来追你,我就带你逃走。

 

不。塞卡。她笑起来:我可以抽出我的剑迎战。

 

 

在图穷匕见,所有美好的虚像被打碎之前。她的确度过了一段很美好的时光。那时候她带着塞卡回过一次马萨德尔,她让整个大陆都知道了马萨德尔的名字,也把那些与她相同命运的少女从泥沼里拯救了出来。那时候,她们都认为她是英雄,她们把花环戴在她和塞卡的身上,最前方的少女说:您是我们的哈萨亚。她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这样的话她经常会听到,在剿灭了怪物之后,被侵扰的人们对她说,您是我们的英雄。她理所应当地接下了这些赞誉,她当然不知道,它们竟然是会回头的,回头的时候,就成为了刺死她的诅咒般的银箭。

 

……第一次察觉到不对劲,是她在矮人某个群居部落里剿杀了一只巨大的怪物,怪物藏在黑雾之中。塞卡在那一次受了很重的伤,她很愤怒,费尽了所有的气力将它钉死。但最后那怪物像是烟雾一样散去之后,落在地面上的,除了瓦德拉让她收集的不老泉之外,还有一只牛的头骨。跟在她来的矮人族的老人捂住嘴巴,她说,她在很小的时候……曾经见过一个带着牛的头骨的巨人。

 

当时她强行放置了这件事。因为那个老人年纪大了,可能是记错了。这样自欺欺人的想法,矮人之所以能够成为人族城市里的不可或缺的存在,就是因为他们出众的智慧和记忆力。

 

这是第一次她对自己选择的路产生怀疑。而有了第一次,自然就会有第二次。更多次……她吞下了用不老泉浇灌的蘑菇。在梦团里,她回到了她在荒原上第一次用自己的剑屠杀掉怪物,她饮取它的血液,才摆脱的孱弱。但在真实的记录里……她举着剑刺穿的,是一名灰色长发少女的胸膛,剑饥渴地饮取着她胸口的鲜血,逐渐变成了金色,那辉煌的色泽倒映在她的眼睛里,她一点点地变得强大,而那灰色长发的少女最后成为了干尸。一直到死去,她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膝盖,却近乎是解脱一样的笑容。她知道,只是看着无法改变的梦境她也记得之后的事情,她变成了现在的哈萨亚,驯龙的少女。

 

她重新走过她之后的人生——那些她曾经深信不疑的事情被重构。没有怪物,从来都没有怪物,真正的怪物是她才对。她的活是建立在许多的死上的,那些怪物原本都是人,是瓦德拉把他们变成了这样可怖的样子,再哄骗她去杀死他们。瓦德拉在酩酊大醉之后,说的全都是实话,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怎么了?你怎么了?塞卡金灰色的眼睛里仍是懵懂的:即使是你杀了他们,那又有什么关系?他疑惑地问:对我来说,他们到底是怪物,还是同样的人类,或者是活生生的生命,对我来说都是另一个族群。我们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生活的吗?一起杀死他们,然后领取赏金,很快乐地一起生活,为什么以后不能这样呢?

 

为什么?为什么?塞卡,我不能向你解释。她走到了太阳之下,沐浴在日光之下,那样辉煌的色泽让她无法再睁开自己眼睛,金光描摹着她火红的发丝,它们在这些年长长了许多,她再也不是在鹅卵石和乱流之中艰难求生的少女了……可为什么,一切还是没有改变,兜兜转转了这么久,她依然还是无法自由地掌握自己的命运。

 

哈萨亚、哈萨亚……我们的英雄,我们的太阳。那些围绕在她身边的少女们,狂热地呼喊着她的名字。而她只能痛苦地紧闭上眼睛:不要再这样呼唤我。

 

金色的阳光剐下来,她很快地鲜血淋漓,像是被打到岸上的渴死的伤痕累累的鱼。

 

 

 

当那条龙来找自己的时候,他惶然地问瓦德拉:你是她的父亲,你能告诉她为什么一直没有醒过来?我等了她很久……以为她还是像是往常一样睁开眼睛,叫我的名字。

 

因为她已经死了。瓦德拉说:你不是看到了吗?她用自己的剑自刎,把我给予她的,又重新还回来,想要换取自由。

 

……我不想让她死。塞卡闷闷地说:你不是有能让人起死回生的那种东西吗?如果你不给我,我就把你吞下去。

 

瓦德拉笑了起来:你想让她也变成怪物吗?

 

怪物不会死吗?

 

瓦德拉说:如果你能保护好她,那她就不会。

 

塞卡很高兴地说:终于轮到我来保护她了,没有关系,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她的,父亲,你把不老泉给我吧!

 

在我跟她决裂的时候,已经被她夺走了所有的不老泉。她用来浇灌出了那些蘑菇。现在你只能去卡尔卡斯了,虽然精灵之森的入口非常隐蔽,但你的寿命那样悠长,总有一天能找到的。瓦德拉说。

 

看到塞卡飞远的背影,瓦德拉顺着水流走到了河边,放生他养的金鱼。在放生金鱼的时候,看到河边的婴儿,正嚎啕大哭。瓦德拉给他讲了一个睡前故事,漂亮的精灵笑了起来:故事的最后,少女成为了人人崇拜的英雄,这是不是一个好故事?还像是野兽幼崽一样敏锐的婴儿没有像是成年人一样迟钝,能嗅闻到瓦德拉身上的味道,哭得更厉害了。哭声引来了村庄里的人,瓦德拉被以为是偷婴儿的小偷,很狼狈地被石头砸走了。

 

瓦德拉想到在卡尔卡斯的树屋里,那一条金鱼死在他的手心里,像是他无意中断掉的肢体。


评论(10)

热度(65)

  1. 共6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