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希乐

如何不让饭油擦在我的袖子上

《哀艳的夜》

芦苇轻飘飘地飞起来,再轻飘飘地落下。

 

夜晚无论如何也暖和不起来,水一样温凉的,浇在我的身上。有一段时间,我独自一人,学着我的养父瓦德拉的样子,戴着兜帽想要融入沉郁的夜色里。可是很快就被城镇之间的关隘口阻拦了下来,他们很粗暴地拽下我的兜帽,用手里羊皮的通缉令对比我的容貌,我在与他们拉扯之间看到了羊皮纸上画着的银白长发藏蓝眼睛的男人。我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在主动地斩断一切亲密关系之后,我就是漂泊不定的芦苇。但在人族的关隘口,荒芜寒冷的荒原边,那些因为受冻语气很差的士兵面前,噗嗤地笑了出来。他们很凶地推搡着我,有年轻的士兵交头接耳,以为我是一个疯女人。

 

在填写过关的登记名册的时候,我说我没有名字。他们沉默不语,让那名年轻的士兵帮我随便填写了一个名字,那是一个圆脸的小青年,他热情地招呼我:欢迎来到徳洛里斯,娜塔莎!娜塔莎是他为我取的名字,在徳洛里斯的通用官方语言里,是少女的含义。在他跟其他人短暂的交谈之间我知道,娜塔莎是他妹妹的名字,他很爱自己的妹妹,可又嗜好酗酒,所以他们之间关系一直不太好。

 

在我即将通过城邦之间的关隘口的时候,那个小圆脸的年轻士兵叫住了我,他小声地对我说:不要再戴兜帽了,不吉利的。徳洛里斯送葬的人都是这样的打扮,别人会觉得你晦气,连酒都不卖给你的。

 

我看着他,默不作声。

 

他指了指领头的士兵手里的羊皮纸上面的人:还有那个通缉犯,从我在这里工作就被通缉了,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跟这样的坏蛋一样的打扮,不好!他湛蓝的眼睛诚恳地看着我,把他多余的好心投掷给我:要是觉得过不下去的话,到莱娜大婶那里买一些酒喝吧……一个铜币就能买到,如果你说是弗朗明德带来的人,她会给你多一些酒。

 

在我快走远的时候,我听到他还在叫我的名字:娜塔莎!娜塔莎!要记住……记住我的话!

 

因为想到他的妹妹也许不会回应他,我想了想,从宽大的袍子里伸出了手轻轻地挥了挥。

 

那时候我只是想向徳洛里斯借道,并没有在这座人族最繁华的城市里待多久就离开了,没有去莱娜大婶那里买酒,也没有看到过徳洛里斯的葬礼是否要未亡人戴着这样的兜帽。我和他都是各自生命的芦苇,轻飘飘地飞起来,再轻飘飘地落下。

 

 

 

我后来想,我的生命是一片沿河漫滩,岸边是芦苇丛。把我养育成人再赐予我残酷的命运的瓦德拉是;一直懵懂无知,依赖着我,看着我把他从冰河里拉到大陆上来,又再丢掉他也依然顽固的塞卡,他也是我的岸边的一片芦苇。那些我遇到过的人,被我杀死的人……最后都会在我的身上反弹,那些芦苇会被风吹散,吹飞到河面之上,但始终会留下芦苇的籽,等到下一个当季,又会重新长出来。

 

夜层层叠叠的像是墨水一样浇下来,我的身体浸透在冰凉的湖水里。在我十八岁的时候,毅然跳进薄冰覆盖的深海里,抱着被冻死的决心去寻找传说中的冰龙的勇敢和决心,一点点地漏出来……很明显我已经远离我的十八岁了,在我走过之后,十八岁就变成了一片郁郁葱葱的密林,如果再进去,我一定会迷路。我在那时候遇到塞卡,一条孱弱的冰龙,在我与他金灰色的龙睛对视的时候,我们无法阻止地产生了亲密的关系,这就像是当时瓦德拉告诉我,在乱流里看到一个红发的小女孩咬紧牙关抓住了一块石头,即使手指全是斑驳的血迹,更深一些的地方甚至渗出了骨头,她也没有松手。在那时候瓦德拉就已经笃定,我会是很好的种子,因为我想要活,不会轻易地死掉。他说他曾经养过两个女儿,她们都早夭死去了。而我是与他最相似的人,所以也一定会跟他走相同的道路。

 

我以为接过了他的剑,我就能够成为我的英雄,我就能够如愿以偿地彻底掌握自己的命运。但实际上反而握住了一个巨大的诅咒。我变得跟瓦德拉一样,那把剑驱使着我斩断了牵制着我的命运,也同时驱使着我做出更多邪恶的事情。那些饮下不老泉的人,在获得愿望之后,也会获得不朽的生命,那样漫长的,无法自戕的生命会把他们逼疯,失去了意识后,他们就成为了那些被我斩杀的怪物——那些怪物的力量积蓄在我的剑里,让我一次次地死里逃生,我发现,我的活,原来是被这么多的死堆积而成的。我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感受到我的生命积蓄着多么大的罪孽……那些被爱、被痛苦、被绝望诓骗的生物,这片大陆的任何族群,它们倒在我的剑前,其中甚至包括着瓦德拉之前的女儿,我杀死了那些我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是瓦德拉最后没有说错。我与他一样众叛亲离,在年轻的时候以为握住了许多。有赞誉和鲜花,用身体成为筏子,渡走与我相同命运的少女。我以为我会有我的同伴,我的朋友,我的塞卡,他不会离开我,不会背叛我,而我也会同等地对待他。但最后是我选择丢弃他,把他丢在一个山洞里,我以为他什么也不会记得……但他竟然还能依循那一点模糊的影子找到我自刎后遗留下的尸体,到底是什么,他依循的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还能看到我,用他的头颅蹭我变得冰凉的手臂,他一直流泪,就像是第一次看到我高烧不退,他吓得一直对我说:不要死,不要死,好不好,不要丢下我。

 

我应该会意识到,笨蛋会有笨蛋的方法,塞卡这样一条笨蛋的龙,他天生就擅长于把事情办砸,他无法理解我,只是很单纯地不想要我死,于是他去找瓦德拉,又来到了卡尔卡斯。他驮着我的尸体,我的意识依然凝结在那具躯体里,我看到白色的云飘飞在天上,聚集成各种各样的形状,之后又很快地散开。我的尸体在漫山遍野地疯跑,走遍了整个大陆,最后在北地,一直下雪的地方,塞卡找到了精灵之森卡尔卡斯的入口。他把我的尸体叼起来,放置进了静水之中,让我悬浮在月亮湖上。

 

我的自戕就是为了阻止断绝掉我们悲惨的命运……除了死之外不可能再找到任何解脱的道路的命运。可只是顽固地想要我活下来,健康地,幸福地活下来,像是以前一样拥抱他。所以他不在乎我到底会不会边长怪物,也不在乎自己会不会变成怪物。他甚至沾沾自喜——作为龙的他和人类的我是完全不相同的种族,如果都变成了怪物,怪物是一种鱼吗?那样的话,我们能够变成相同的鱼了,一起生活在水里,如果觉得想晒太阳的时候,再从水面里浮上来。

 

他的愿望都落空了,因为不老泉就是这样的东西,它所实现的愿望,也不过是扭曲的愿望,最后得到的,也是面目全非的愿望本身。比如他许愿我活,为了支撑我的活,我们两个都变得不死不活,没有办法求死,也绝对没有办法生。因为愿望是一个模糊的念头……所以希达莉丝,传说中不老泉的制造者,她能够肆意地篡改着我们愿望的模样。塞卡同时许愿的是他的种族能够从很冷的深海里离开,于是冰龙被原本的领地驱逐,海底成为了一片荆棘。慢慢地,几百年后,冰龙几乎彻底断绝了生机,塞卡几乎成为了最后一条冰龙。他知道自己的愿望会变成这个模样吗?如果笨笨的塞卡还能记得与希达莉丝交易的自己的话,无能为力的他,一定会呜呜地哭出来。我们坐在山谷里,凝视着河水里我们的影子,我们还能说话,行走,可是在河水里呈现的分明是两尊墓碑。它最清晰地暴露出了我们本来的样子。

 

 

再一次踏入徳洛里斯的时候,已经过去许多年了。那里已经没有了关隘,原本的荒地也被拓展为了城市。我在那里又遇到了瓦德拉,他还是我第一次见到的那副模样,藏蓝的兜帽遮住了他银白的发丝和尖尖的耳朵,为了跟我在城中的酒馆见面,他一路跟着送葬的队伍从斯蓝到达了徳洛里斯,所以坐下来的时候,身上还有木头烧灼之后的焦味。我们两个都不是很擅长言辞的类型,尤其是瓦德拉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仇敌,我很难用平和的心态对待他。

 

我就知道,从我见你的第一次就知道……你是很难轻易死去的女孩。瓦德拉告诉我,我的死,还有塞卡的死已经无法转圜了,但是我能去阻止那些尚未发生的事情。他像是笃定我一定会答应,他对我说:你可是哈萨亚啊。

 

哈萨亚是英雄的意思。无论是在龙语、精灵语、人族任何一种通用语和方言里,只有它是不会改变的。大概是取的,真正的英雄是属于所有种族的这样的意思。也许在其他种族的语言里有各种各样的地方的英雄、信仰的神祇,可是共同使用着同样一个哈萨亚。

 

……如果你想要毁掉所有的不老泉,那你为什么要引导塞卡去精灵之森?

 

不。他对我说:要毁掉不老泉的不是我,是你。要成为英雄的……是你,哈萨亚。

 

那你在做什么?

 

他的眼睛里漾起金色的日光,像是有生命在里面浮动着:在等你来杀我。

 

我跟他一起混在送葬的队伍里,两个人沉默不严地拉着兜帽跟着哀乐往前走。继续走就要远离徳洛里斯了,天空像是蓝色天鹅绒的幕布一样的颜色罩下来,把我们全都遮盖在里面。没有星星,只有很凉的月色。我们即将出城的时候,一个青年长途跋涉,跪在棺木前面哭泣。我从他的哀哭里知道,棺木里的少女原来叫娜塔莎。这在徳洛里斯是一个非常寻常的名字,我知道……已经几百年过去了,当时我遇到的年轻士兵与他的妹妹,他向我介绍的卖酒大婶已经成为了历史的云烟,可我依然在。但在他悲恸的哀哭和嚎叫里,他一声、一声、一声地叫着娜塔莎,我依然恍惚间以为,那躺在棺木里的,原本是我才对。

 

——


好几天没写了……状态不太好,没什么感觉,但还是把设定稍微展开了一下,因为征文快结束了(???)

弗拉明德和娜塔莎链接《你与我一同走过的夏天》

之后内容差不多要跟前文串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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