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希乐

如何不让饭油擦在我的袖子上

《你与我一同走过的夏天》

我和我的朋友弗朗明德。


 

在我出生的时代,长辈们流行用寓意美好的词汇来取名字。比如我的名字是沙扬拉,长寿和美满的意思。因为我的祖父和我的父亲很早就死了,母亲和祖母为我取这样一个名字多少带着补偿的意思。我的呼吸是来自于祖辈的呼吸,我的心脏跳动叠合了三个人的心跳。幼年时,我的祖母时常会在深夜里走到我的摇篮旁边,用她冰凉的手触摸我翕动的鼻翼,等感受到了微弱的气流才安心地重新躺下。她忧心我会早夭,就像我英年早逝的父亲一样。在她的心目中,半途猝死的儿子永远都是裹在襁褓中的婴儿,还未长出丰满的羽翼,健壮的骨骼的时候就要把他封入棺椁之中。所以她给我取名叫沙扬拉,她希望我不要像我的祖父一样敏感但纤弱,跟我的父亲一样勇敢但愚钝,她希望我能活得长久。她如愿了。诅咒是、祝福也是。

 

我二十三岁的时候,塔萨罗斯王国的防御系统需要青壮年修筑,征兵的长官向我们承诺,每一位战死的士兵都会获得三个金币。为了证明他所言非虚,他从皮革腰带边解下了兽皮的口袋,他的手指在里面翻找,沉甸甸的金子在阳光下反射着辉煌的光晕。我在心里数着,三枚金币,那名长官的口袋里竟然藏着数十位士兵的尸体。我对母亲说,我会回来的。我从她眼眶里忽然溢出的眼泪里知道她读懂了,我也会变成那兽皮口袋中的三个金币,在某一个辉煌的黄昏暮日里,咣当地落进她的手掌之中。

 

我也是在军队里遇到的弗朗明德。在一整日的繁忙劳作之后,我们一起躺在帐篷里,无聊的时候会交换各自的姓名,把猜测名字背后的美好祝愿作为一种残酷的游戏。一位最后被狼人咬掉小腿骨导致瘸腿的北地塞莎里德人,他的名字是朗旻,在北地的方言里,这是夏天的意思。可是我们都知道,塞莎里德没有夏天,从来都没有,那里只有雪山和狂风,一望无际的白皑皑。我在与他们交换姓名的时候,发现原来世界上的父母大同小异,所寄托的愿望都无关于富有、健康、长寿、平安,而无一例外地,这些愿望都即将落空。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我跟一个徳洛里斯人打了一架,原因是他的命比我更廉价,只有两个金币。他觉得不忿,于是摔碎了手里的酒瓶,掐住了我的脖子,直到我说:死在城墙下面吧,朋友,因为斗殴死掉的话,不会有金币回去的。他颓然地松开了手,抱着自己的膝盖嚎啕大哭起来。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能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他的脊背。他就是弗朗明德,一个十五岁的小伙子,为了让妹妹活下去,被这样崇高的念头掌控着头脑,轻易地决定售卖自己生命的哥哥。

 

不过这实在算不上什么让人声泪俱下的理由,在我们的帐篷里,有许多的哥哥、儿子、丈夫,大家都有自己的苦衷,我听过很多感人的故事,但擦拭干净眼泪之后,什么都忘了。我说不出来这是因为我的冷漠本性还是战争加剧了这种病症。我把他从墙边扶起来,他的身上都是军营里售卖的劣质兑水酒精的味道,我知道他的酒量一定很差,因为我喝过,只是想不停地尿尿,从来没有喝醉过。我们并不算完全地在经历战争,因为我们几乎没有对敌人碰面过,最多跟他们射来的弓箭滚石交道,很多人也是死于那些冷兵器,有些倒霉的人会在翻出城墙时遇到同样落单的兽人,被残忍地咬死,这样的人在规定里是没有办法获得补助的,所以朗旻才会被咬断了半只小腿骨也要爬回帐篷里。

 

夜晚的时候,白天被弗朗明德狠狠掐住的喉咙开始发酸,他当时一定掐得十分用力,酒精麻痹了他的大脑,带着愤懑和不平。如果把一个人的生命均等地分为三个金币,那么我与他别无二致的健康身体,他却比我要瘸一双腿,这也难怪他会觉得不甘心。吞咽口水的时候,喉咙管一直刺痛肿胀着,我辗转地翻了好几次身,最后仰面躺着,空气凉凉地灌进我的口腔里,我尝试把那些凉的空气咽进喉咙里止痛,身体僵直,一动不动,想要这样抑制住不适。突然之间,我感觉有一根手指哆哆嗦嗦地伸到了我的鼻翼下面,我坏心眼地屏住了呼吸,他被吓到了,手猛地伸了回去。在他想要喊出声的时候,我睁开了眼睛,很迅速地捂住了他的嘴巴,把叫声让他自己重新咽了回去。他是弗朗明德,那个因为惭愧跟了我一路,想要跟我道歉但又不好开口,最后沉默地睡在了我身侧的年轻小伙子,他湖水一样的蓝眼睛。

 

我们在那次之后就成为了朋友。他跟我讲徳洛里斯的繁华,那里四季如春,最热闹的街道上,你甚至能够看到容貌俊美的精灵,不过他们脾气一般都不太好。他说他很喜欢喝一家店的米酒,不过那一家的阿婆很快就病死了,徳洛里斯有过一场寒疾,他的青梅竹马也是在那时候死掉的。说起她的名字,他又大哭起来。可是我也从他的同乡那里知道,所谓的青梅竹马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他一直缄默,从未对她表达过爱意,甚至她也早就订婚了。他们又说,弗朗明德根本不是主动地要来这里。而是因为他醉酒之后杀死了他的妹妹,为了躲避法律的追捕,他主动要求为国家而战死。我也知道,他需要一个足够支撑他这一身血肉的骨架,到底是编造出来的还是真实的,这并不要紧。他从来不加入我们的闲聊,因为他的名字只是支离破碎的音节,没有任何含义,这让他觉得自己又比我少了整整一个金币一样。我只觉得他很可怜,他的青梅竹马是假的、妹妹也是假的,他是因为妹妹而赎罪吗?他不过是因为过于虚无,所以想在溺水之前抓住什么。

 

我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因为我从不制止他的酗酒、他难改的恶习,我只是沉默地看着他。在他醉倒在帐篷外面的时候,拉着他的胳膊把他丢到我旁边的床铺上去。也不会在第二天的修筑城砖的时候把他叫醒,他会被责罚,打得半死,像是一条死狗一样黏在地上。炽热的太阳晒着他的后背,我会帮他翻身,晒得更均匀一些。他用手遮住这样刺眼的日光,忽然之间对我说:沙扬拉,我们跑吧。我拒绝了他,他很失落,拿着修城墙换取的功勋去买劣质的麦酒,他喝得浑身滚烫,像是虾子一样蜷缩在我的身侧,连呼吸都带着酒精味。我用手抵住他喝得红铜一样热烫的脖子,虎口正好按住了他的颈动脉,那里传来他强健有力的心跳声。

 

他突然之间睁开了眼睛。弗朗明德的蓝眼睛在之后很多年里总是会成为我的噩梦。我梦到那天夜晚我的的确确地掐死了他,因为他的懦弱和胆怯让我不齿,他像是牛皮癣一样求生的样子,他抓住我的裤腿苦苦哀求:沙扬拉,沙扬拉,我们一起逃走吧。而我拒绝了他。

 

弗朗明德逃跑了。他躲避瞭望台的视线,第一次那样矫健、勇敢。穿越了三个瞭望塔。这个夜里兽人没有派士兵来这里偷袭,所以城墙外面非常寂静,只有他的心跳声,在他即将要从防御线逃到边陲的城镇的时候,他被预备军的流矢射杀了。他实在是很倒霉。那个小士兵比弗朗明德大不了多少,下巴上是没有剃干净的青色胡茬,嘴唇瑟瑟地发抖,他拖着弗朗明德,小声地对我说:他们说他没有亲人了,你是他的朋友……给你。很对不起。他好像很怕我会对他发火,掐住他的脖子揪住他的领子,所以他一直非常警惕,但也很愧疚,一直不敢抬头。他的年纪跟弗朗明德太像了,所以我从他颓废的表情里看到了弗朗明德,醉酒之后错手杀了自己妹妹又忽然清醒过来的十五岁的弗朗明德。我看到了。他现在就站在我的眼前,正在接受着审判。

 

他躺在担架上,像只是受伤了一样。脸是苍白的,眼睛紧闭着,他很痛苦。只有灌了酒他才会舒展眉头,但是我现在身上没有酒。我摸着他的鼻翼下方,屏住呼吸等了很久,一直到那名小士兵拽我,我意识到,这不是一场恶作剧,弗朗明德死了。他死了。像是活着的时候一样窝囊地死掉了。他是逃跑的,所以承诺的两枚金币也不会给到他的手上。

 

他最后还是被埋在了城墙下面。我在旁边埋了很多喝完了的酒瓶子,等到半个月之后再去看的时候,那些酒瓶子被人偷偷扒了出来卖了钱,他的坟像是战后疮痍的地面。我坐在旁边,没有表情。听着远方瞭望塔里传来的哨声,还有弓箭破空的撕裂的声音。想到了某一个寒冷的冬天,他躺在我的旁边,喂我喝了一口酒暖身子,他傻呵呵地笑,叫我娜塔莎,又叫我可露西妮。他乱七八糟地喊着一些情话,又突然说,妹妹,我以后肯定不喝酒了。他抱着我的手臂一直哭,说他是很没用的人,没有人会祝福他。我当时用食指抵住他的额头说:弗朗明德,朗旻在塞莎里德方言里是夏天的意思,你见过夏天吗?

 

见过。他翻了一个身,颠三倒四地说:徳洛里斯夏天的水果价钱很便宜,但是放在家里久了会很快腐烂掉。不要忘记丢水果,娜塔莎。我们家还有水果吗?没有了……娜塔莎,我们的家在哪里?

 

我说:朗旻死了之后,他说想要埋在人多的地方,比较暖和,塞莎里德太冷了,他不喜欢冷。所以我们在火炉旁边挖了一个坑,把他的骨灰塞了进去。我们现在都踩在他的身上,弗朗明德,他是一个高尚的人,如果没有他,我们就都死了。我是在责备他喝醉了酒之后对着火炉撒尿这样的丑态,是在侮辱我们的朋友。

 

他的额头滚烫,像是在发烧,这样的热度在明天就会消退。我的责备并没有让醉鬼感觉到羞耻,因为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一团浆糊。但他听到我在说了朋友之后又喊了他的名字,所以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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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这一篇也写得很潦草,但目前还挺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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