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希乐

如何不让饭油擦在我的袖子上

《苦月亮》

碎掉的月亮,被拼起来的我。



纳塔尔帝国解体过两次,又重新被拼凑粘合到一起,换回了原本的名字。像是碎掉的旧盘子,越是擦拭得干净,上面的裂痕越是清晰刺目。我一直都非常坚定我母亲所说的,矮人是很聪慧的种族,要比诺亚大陆上的一切种族都更敏锐、更拥有智慧。即使我们的种族从未像是精灵和龙一样完全地占据过大陆,即使我们住在低矮逼仄的房子里,聪明的矮人们到人族、兽人、巨人的城市里成为运转他们庞大城市机器的螺丝钉。而我们的故土,纳塔尔帝国,在每一次日落都变得更孱弱。


我出生的时候物价疯长,我们存放在银行里的流通货币都成为了废纸。我们居住的D098地窖里族人越来越少。他们还是选择离开这里,到其他城市里找些事情做。回来的人告诉我们,徳洛里斯小酒馆月薪已经开到了十五个银币,不过那里的生活成本也昂贵一些,他们至今还五个人租住在一间房子里——幸好他们的房东没有看到他们是矮人所以把床铺和被褥也缩水,希望餐馆的厨师也能意识到这一点,即使身材矮小一些,他们的饭量其实与成年人族相差无几。


在此之前,母亲一起制造弓箭为生的,她是非常卓越的工匠,但制造普通的弓箭赚的钱并不多,我们种族是很擅长于铤而走险,有时候会接一些不太光明磊落的生意。比如刻意地损耗弓箭的准头,只在某些箭中抽样随机选择,增加战场上的变数。因为需要弓箭的一般是人族、兽人族和巨人族,精灵族有自己的武器制造来源,而龙的表皮让它们不畏惧箭矢。至于我们矮人族,无需要外界的战争,内耗就已经足够让我们支离破碎,只是勉强被贵族们维持着一个国家的壳子,大部分的矮人都已经融入了其他种族之中,按照我们种族的习性,是不喜欢直接参与到战争之中去的。只是成为动摇结果的变数,矮人族的祖先未曾向他们的后辈遮掩过这一切,他们就是在一次次战争投机之中发展起来,那么会在下一场战争中摇摇欲坠,也是应当的。


在银行的钱变成废纸之后,母亲变得更加敏锐,不再信任帝国发行的流通货币,跟马人交洽完之后,他从逼仄低矮的地窖里走了出去,母亲在石床上一枚枚地数着金币把它们封存到罐头里去。而她忽然抬起头,目光投向了衣柜,那里挂着一面低低的穿衣镜,她自己的表情凝滞住了。她从敞开的罅隙里看到了我的眼睛。我第一次知道,教我灵敏、正直、勇敢的母亲并做不到这些。她在弓箭里添加会导致弓箭突然失去准头的钛石,随时会导致无辜的人受伤甚至死亡。我看到她的脸上产生了动摇的表情。惭愧、痛苦一瞬间爬满了她的脸,她并不是在为做出这样的事情而忏悔,只是忏悔她太早让我知道。


我们不是聪明的、正直的种族。我们擅于投机、狡猾、冷酷、自私自利。但她爱我。爱让一切比卑劣更卑劣,比神圣更神圣。


我在年初的时候跟我们的帝国一起生了一场大病,病入膏肓,母亲请了很好的医生,但是医生对母亲摇头。母亲急切地问:是很严重的疾病吗?医生说:不只是是严重,而且是不可能痊愈的顽疾。他对母亲说了一些话,我没有听清楚,我那时候还在半梦半醒之中,感觉头发都变得很潮湿,我的身体很矮小,要比一般的矮人更矮小一些,现在蜷缩在被褥里,像是一小团肉球,是又回到了母体之中吗?我尽量缩小,让自己能更轻易地回去。很热的呼吸,浸泡在水泡里一样的感觉。


病急乱投医是存在的。她是最出色的工匠,是聪慧的矮人。但还是被江湖骗子蒙骗了,因为骗子也是跟她有着同样种族基因的矮人。他捋着红色的胡须,对她说:你是不是做过亏心的事情。她迟疑了。这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威严地注视着她,像法官:你要为此忏悔!于是她把一切和盘托出。骗子站在我们家用石块雕刻的圆凳上,视野上的优势让他能够俯瞰她,一个无助的母亲:你的箭杀死了一个无辜的士兵,他死在解脱的路上,所以这是希达莉丝对你的惩罚。她把那一罐金币全都倒在了他的面前,昏暗的灯影下是一片辉煌的光,在他咕溜溜转的贪婪目光里,她变得平静起来:它们都在这里,帮我带走吧。


不是报酬,更像是在请求他为她销赃。


母亲看着嘴唇苍白的我,她湿润的手抚摸着我被汗水沾湿的额头,她说,塞莎琳娜,我们矮人族,是很聪明的种族,你知道聪慧的代价吗?那就是要比其他的种族更能敏锐地察觉到痛苦。我不希望你继续痛苦下去。


在那个夜晚,我的病好了。矮人族最出色的工匠,我的母亲做了一件危险而疯狂的事情。她将我的心脏换成了齿轮和链条,用齿轮带动链条转动来维持我的生命。与此同时,我的疼痛也随之离开了我的身体。


一开始我并没有意识到我与往常有什么不同。我变得健康,和往常一样健康。在纳塔尔曲折回旋的街道里穿行,那迷宫一样的,这一处与另一处,我像是分辨我的左手和右手。矮人对数字敏感,在外族人看来D098和D099长得毫无差别,但我们眼中它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轮廓。在我一天天好起来,直到再也不发汗的时候,母亲病倒了。她在我的面前,原本笔直地站着,一个表情凝重威严的中年矮人女性,直挺挺地轰然倒下。我看着她,衣柜上悬挂着的镜子映照出我的表情,像是目睹了一个庞大的帝国覆灭、一座古城被风沙淹没。我捂住我的胸口,那里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跟寻常人心脏跳动一样的频率。


她病了。我把她为我请过的医生又重新请了过来,他们惊异于我的健康,在看到我母亲的病况时,重新摇着他们的脑袋,他们的眼睛看着我,又看向我床上的母亲,很快地凝聚起我读不懂的情绪,或者曾经可以读懂,但这种能力像是我的疾病一样远离了我。他们仔细地询问我:你的病好了吗?在得到我的肯定之后,他们看我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件精巧的艺术品。母亲寻常打量那些弓箭一样的表情。我问他们:怎么才能治愈她?


他们还是那句话:这是不可治愈的顽疾。这让我觉得他们是跟那个骗子一样可恶。每一次日落,她都变得更加孱弱,我坐在床边看着她,把衣柜上的镜子打碎掉,因为我不希望她看到镜子里变得骨瘦如柴、逐渐孱弱的自己,她痛恨她悲惨的国家,就像痛恨她的病一样。我看到她变得要比我更矮小、蜷缩成一团,可是她没有能够回去的地方了。嗅闻着她的痛苦,那个骗子又重新回来,这一次他告诉我:你母亲的疾病是可以治愈,她受到的是希达莉丝的惩罚,所以只有希达莉丝的眼泪能够宽恕她。


希达莉丝的眼泪是精灵族的不老泉。


她将那个骗子呵斥出了我们的洞窟。他灰溜溜地走了。她看着我,骷髅一样的眼眶里飘着两盏鬼火一般,忽然地,蜡烛滴落下了烛泪一样,她泪流不止。她叫我的名字:塞莎琳娜,把镜子递给我,让我看看自己。我把地上碎成许多片的镜子又用胶水拼凑起来,然后用湿抹布擦拭着它,但擦得越干净,裂痕就越清晰。


在那个夜晚,我蜷缩在阁楼上睡觉的时候,听到了一些东西破碎的声音。我再仔细去听,推开窗户,原来碎掉的是月亮,它把碎片均匀地落在地上。醒来我发现,是她自刎了,用她制造的箭,刺进了自己的喉咙。我把它拔了下来,用绷带缠绕住她的脖子。血没有在流了。但是她没有醒过来,我踩在破碎了的镜子上。踩在上面,很用力地踩在上面,碎了,因为它本来就是碎的,现在碎得更彻底。


我离开了纳塔尔,开始寻找卡尔卡斯,传说中的精灵之森,不老泉水,希达莉丝的眼泪。卡尔卡斯是未曾记录于地图上的地点,我走了很久,路上的费用依靠给人做工来填补。我的种族是我很好的通行证,也让我被警惕,他们总觉得我会说谎、耍诈,奸诈狡猾。他们说这是你们矮人的惯性。但我还能完全属于矮人吗?我捂住我的心口,那里链条拖着齿轮沉重地运转着。


这条路上没有朋友陪伴我,只有稀疏的月亮,碎在我的手上,如果我扯开衣服,会看到它碎在我胸口。银白的、皎洁的,但中间有一道蜈蚣一样的长长的裂痕。我在那时发觉自己是在怨恨,为什么这里会是齿轮,冰凉的齿轮,它让我活下来,也让我生不如死。在我捏住这样的恨意的时候,我到达了塞莎里德的冰原上。风暴卷起雪籽,刺刺地打在我的脸上,我被冻僵、冻死,又重新活过来,让我继续前进。


在这片广袤的冰原里有一棵拔地而起的银白色的树,它并不高大,但在暴风雪里奇迹般地屹立着。我靠近它,发现那树干上还长着一张年轻男人的脸。那张脸看到了我,很平和地向我问好。他说他叫沙扬拉。我问他:树也会有名字吗?他告诉我,他不是树,他曾经是人,在饮下不老泉之后,回到塞莎里德,他的故乡,长途跋涉的他喝得酩酊大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吹到了冰原上,脚趾变成了深埋在冻土下的树根,他的手指化为了枝条。


你见过不老泉?


如果我没有见过,你会在另一个村庄看到我,大雪之后用扫帚把屋顶的冰棱扫下来。他说,在他说话的时候,旁边冻结的冰霜融化着,我发现他原本并不是银白的,那是寒霜的颜色。


我要找到它。我说:告诉我它在哪里吧。


它并不是一个很好的东西,小姑娘。回去吧,没有不需要支付报酬的愿望。他闭上了眼睛,拒绝跟我继续交谈。


我顽固地坐在他的脚边。他没有手了,所以无法驱赶我。雪落在我的身上,把我变成银白色的大树边的一个矮矮小小的雪人。他最后松口了,他让我就近去村子里打一点酒给他喝。我照做了。他喝了酒,树枝上的冰棱和雪融化了一些,他的脸颊变得红润一些,至少像是一个活人,一张活着的脸。我抱着酒坐在他身边,他的声音很像是粗粝的沙子:我杀害了我的朋友,然后从军营里逃走了,我是一个不忠的朋友,也是一名逃兵。


我不说话,因为对他的故事没有兴趣。但我的沉默被他理解成了其他的意思,他醉醺醺地说:好吧,我在说谎。上面的故事是假的……但我要用一些假的东西包裹起来,那样不至于什么都没有拥有过,什么都没有获得过。不能拥有爱,至少我能拥有仇恨,被怨恨。他是被一把飞驰而来的箭刺死的,倒在地上,被拖回来。杀死他的士兵被证明是无辜的,那么有问题的就是箭,可是在诺亚大陆要寻找这把箭的主人,如同是大海捞针。所以我还是逃跑了,偷走了三枚金币偷偷放在母亲的手里。所以我开始寻找不老泉,我总得要给自己找一个理由。最后……我找到了它。


他打了一个酒嗝:不老泉告诉我,我会一直活下去,有一天那把箭会再度飞回来,回到我的面前。我就到了这里,在这里等那一把回头的箭。


它要是在骗你呢?


它把我变成了这样的怪物,怎么可能是在骗我?


赌徒一般的心理。我下了定论。矮人们从不赌博,因为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输。


我什么都没有了。他的脸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我在变成树的时候,再向不老泉恳求,让我再看一眼我的母亲。但我看到的,握着三枚金币,像是握住了自己儿子的尸体的母亲。那时候我觉得我的身体变得像是树一样生机勃勃,充盈着力量,我不会死。可是她却在走向死亡。


我凝视着他,就像是在看着我的母亲,透过他,看到更多的母亲。这是什么,这是什么?这是我被夺走的东西吗?


我要去找不老泉。我仍这样对他说。下一秒,我被冻僵了,倒在了地上。在某一天又醒过来,重新坐到他的旁边。他笑了起来:原来你也是一个小怪物。我知道了,你来了,不老泉没有骗我。你是杀死弗朗明德的那把箭,你在二十年前射出刺死了他,现在又回头要来杀我。


他说:不老泉的地址藏在我的脚下,你来拿吧。


我跋山涉水,来到了卡尔卡斯。路上遇到了许多精灵,他们在树丛之间飞舞,对我熟视无睹。沙扬拉告诉我,卡尔卡斯任何一条河流连接的都是不老泉的泉水。我对数字和地形敏感,一直都没有走过冤枉的路,顺着可能有水流的地方走。等走到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我在河边掬了一把凉水浇在脸上,没有人跟我对话。一切都跟沙扬拉说的完全不一样。我意识到他也是一个绝妙的骗子,他欺骗了最擅长骗人的矮人,骗我杀他,又骗我再做一次无用功。


被欺骗的愤怒在一瞬间充溢着我。我感受到自己的胸腔里的齿轮的声音运转着。咚咚、咚咚、咚咚!像是不合适的器官又粘合在一起,我的手抚摸上去,那里从一片冰凉逐渐被某些陌生的东西充盈起来。


卡尔卡斯与纳塔尔截然不同的银色月光像是苦艾酒洒在我的脸上,水银一样凝结成一滴滴颗粒状。


被压下的疼痛、悲伤、绝望,在那一瞬间生猛地反弹着。


——


5


沙扬拉故事连接《我与你一同走过的夏天》,合集内容同世界观设定。

虽然非常我流,但我很喜欢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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