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面包树》
泉水里的倒影。
龙是一条没有用的龙。
只有三个手指和三个脚趾，所以站不稳，会摔跤。翅膀上一点肉也没有，全都是骨头，飞起来会很难看。只有一只巨大的眼睛悬在颅顶上，连龙引以为豪的金色瞳孔也呈现出一种灰蒙蒙的金，睁开眼睛也像是瞎了一样。所以它是一条没有用的龙，没有名字，蜷缩在山洞里。
龙想要死，从高高的山崖上摔下来，摔得七荤八素，但是没有死，只是骨翅被折断了，刚好戳破了它的脸，流了很多血。它疼地掉眼泪，硕大的泪珠从它唯一的眼睛里坠下来，冰雹一样碎在泥土里。它学人类的样子跳河，一屁股坐在了奔涌的河流里，把很多河水都挤了出来，打湿了岸边，它不动如山地坐在河水之间，水流都绕过它走，让它更像是河流崭新孕育出来的石头。
它住在食草龙的领地里，贪婪是它们的种族秉性，这片森林被啃食得所剩无几，像是冬天斑秃的兔子。只有猴面包树，树干粗壮，树叶也很难嚼，一点也不好吃，被很嫌弃地丢在原地，越长越茂盛，它都不会觉得丢人，所以把自己难看的粗壮的身体收敛一些吗？龙恨铁不成钢地想着，用三根可怜的脚趾踹了一脚猴面包树的树干。树摇晃了一下脑袋，落了龙一脑袋的树叶。它打了一个喷嚏，没有站稳，摔了一跤，庞大的身躯倾轧下去，把面前的树推倒了。看着折断了的枝干，不整齐的横断面，龙手足无措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可是猴面包树不会回答它，也不会原谅它。
龙在五百岁的时候遇到了感情骗子。她说龙的三根脚趾很可爱，她从来没有在其他的龙身上见过这样的脚趾。龙马上就膨胀了起来，为那条说它可爱的母龙打了一架，被揍得鼻青脸肿，什么都被抢走了，它洞穴里攒了一百多年的亮晶晶的石头、还有很好吃的也很小巧可爱的胡椒木圆圆的叶子，它原本准备把它们藏到过冬再吃。龙躺在猴面包树下喘气，像是很大的正在呼吸的银色山包，那条母龙又重新返回来，看到的就是哼哼唧唧地在流眼泪的龙。她把一颗珠子重新塞回它光秃秃又难看的三根手指里，她的眼睛在日光里呈现出辉煌的色泽，就像第一次她对龙说：你很可爱时一样的语气，她说：你简直是我们冰龙的耻辱，塞卡。
那一天，龙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塞卡。塞卡，塞卡在拗口难懂的龙语里，是最简单的一个单词，等同于一，最开始，一切的起始。但是它什么也不记得了。
在突如其来的大雨里，泥石流从光秃秃的山上滚下来，黄褐色的泥浆汩汩地顺着它的脊背流进河水里，让河水都变得浑浊。它被揍到走不了路，那条冰龙大概刚刚从海底的冰山里回来，用爪子拍它的脸的时候，还带着海草的腥味。龙当时想：好想吃海带。话还没有说出来，嘴巴就被揍到张不开了。而说它很可爱的那只母龙，站在旁边看着它，偶尔会张开蹼爪，拍在龙的脑门上。它看到那只母龙在它的面前流眼泪：塞卡、塞卡啊，你为什么要去找不老泉……你为什么要喝下它？她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了泥沙里，跟着泥浆一起滚进了浑浊的河流了。那时候龙发现，原来不只是它，龙流眼泪都是这样的。
龙张开巨大的骨翼，枯枝一样的翅膀包裹住它，但是完全不能躲避雨水，所以水还是灌到了它的身上。它张开翅膀的时候发现原来自己的骨翼被折断过，所以两边根本就不平均，怪不得它扇动翅膀的时候会飞不起来，只能挪动自己的脚慢慢地走，可是它无法平衡自己的身体，总是摔跤。太坏了，简直像是本就头发不多的秃头发现枕巾上又多落了好几根头发。到底是谁把它偷走了呢？它被打翻在地上，不想挪动身体，它畸形的脚趾无法支撑它的体重，就算起来也会摔跤，所以直接不起来了，反正龙不会轻易地感冒生病。
这时候，一名小小的人类打着伞，走到了龙的面前。她用手里的伞挡住了细密的雨丝，遮住了在它脚趾间倾泻的冰凉水流。她踩在正在游动的泥沙上，裙子的下摆被泥液打湿了，干涸之后也是灰扑扑的。龙当时还趴在地上，像是膏药一样无赖地紧贴着软流泥沙，任由脏兮兮的水冲刷着它的脸颊。她莫约人类年龄十六七岁少女模样，用很熟稔地语气对龙说：塞卡，起来了。
龙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她们都知道它的名字，只有它不知道呢？难道是它的记性比较差，差到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吗？龙没有理她，继续在雨水的冲刷里哼哼唧唧。少女把伞放置在它的脚趾边上，然后躲到了它脖颈的下方，看着淅淅沥沥的雨从龙的下巴上滴落。
你认识我吗？龙问她：我的记性不好，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是哈萨亚。少女说：我是你的朋友。
你在骗我吧。龙很警惕：我是龙，怎么会有人类朋友。
我们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就认识了。
我在这里住了五百年，没有见过更多的人类了。龙说。
哈萨亚摇头：要比那更久远，塞卡。要比你被箭矢剐掉的手指和脚趾、被泉水腐蚀血肉的羽翼要更早，我们在那时候认识。
龙听到这样的描述就觉得很痛，它很怕痛，所以并不觉得这是它会做出来的事情：你在说谎，我的指头和我的翅膀生来如此，不是因为任何人。
我听过很多次你这样的反驳了。哈萨亚突然问：你在这个山洞里住了多少年？
龙想了想：应该是五百年。
那我就听过五次，也向你解释过五次。你一次也没有相信，塞卡，你一直都是这样顽固、天真，从来不相信别人的话，只相信自己亲身经历的事情，所以不走到尽头无法让你绝望……我一直在想，如果你没有这样顽固，结局会不一样吗？我已经变成了尸体，变成了土地里的养料，不会一次次回来，重新再从土里长出来，一次次死亡的记忆倒灌进我的大脑里，而且清楚地知道这不会是最后一次。
龙不理解她的指责，它什么都不记得了。金灰色独眼呆呆地盯着眼前小小的人类，它手足无措、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它觉得自己可能伤害过她，让她经历过很恐怖的事情，就像那只母龙指责它，塞卡，你是我们的耻辱。它只能回应她：对不起。即使它已经不记得自己做的错事。连名字都不记得的它，怎么可能记得自己做错的事情。
哈萨亚说她已经活了超过五百岁了，但依然是少女的模样。她告诉龙，那是因为不老泉，龙还在叫塞卡的时候，驮着死去多时的少女的尸骨，穿越了半个大陆，终于找到了卡尔卡斯的入口。龙与精灵早在远古时代对立，所以它被像是危险的外敌一样对待，语言不通的它没有办法向他们解释自己的意图，只能小心翼翼地护住它的朋友，那时候她还不叫哈萨亚，她没有名字。伤痕累累的塞卡，因为强烈的愿望落进了不老泉里，被泉水治愈了外伤，但被削掉的脚趾、手指，被射伤的眼睛，失去了血肉的翅膀再也无法复原。塞卡在不老泉的沐浴下，许下了一个愿望。
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吗？龙问她，在靠近她的时候，龙心中有某种强烈的情绪想要破壳而出，但它无法解读那到底是什么。它已经忘记了，所以情绪全都变成了无根之水，不知道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要流向何方。
我们曾经是。哈萨亚仰起头，抱住它硕大的，受伤的，伤痕累累的头颅。她的额头贴在龙的额头上，是很温馨熟悉的姿势，好像她之前无数次这样做过，龙条件反射一样地弯下了头颅。可她仰起头对龙说：可是我恨你，塞卡。我憎恨你。
龙还是那样，呆呆地看着她，用它唯一一只眼睛。
就像你的母亲怨恨你诅咒了你的族群一样，你让它们居无定所，再也回不到自己的家园。所以被兽人、巨人和人类围攻，他们都想要成为龙骑士，导致了你的族群的衰落。你的愿望是什么？塞卡，你希望我活过来，希望你的族群能够从深海的冰川里离开。于是我活了过来——以比在大陆背面的亡灵更不堪的形式。一百年活一次，一百年死一次。我不愿意再回忆起我的过去，我的罪孽，我的荣光，我被荣誉裹挟着做出的事情。但冥冥的命运一直紧紧地黏在我身后，我总会回忆起我的过去……还有你。
哈萨亚流泪，像下雨。龙伸出它的手指，想要帮她擦掉眼泪，被她避开了。她说，已经够了，塞卡，你每一次都是这样。它用仅剩的三根手指握着拳头，在摊开的时候，里面有一颗亮晶晶的珠子，金灰色的。它说：她告诉我，这是我的眼睛。你要是觉得难受的话，把它抛得更远一些吧。
哈萨亚看着笨拙的塞卡，她的朋友。在第一次恢复记忆时，它也紧紧地跟随在她的身后。它不懂得哈萨亚是在为什么难过，为什么拔出了她的剑，她会泣不成声，她会把那把跟随了她许多年的宝剑抛到很远的地方去。它把自己手里的珠子递给她，像是第一次在冰窟窿里，幼年的冰龙驮起不断下坠的少女，主动奉上自己的缰绳。你不懂吗？塞卡，是我主动结束的我的生命，不是被刀剑戕害，也不是被仇敌杀死，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哈萨亚说话、流泪，可是塞卡什么都不理解，它的记忆恢复变得更加迟缓，变得比最开始更笨拙，笨拙得让哈萨亚愤怒。那一次，她在马萨德尔最高的山峰上把那颗珠子远远地抛开，那是塞卡在卡尔卡斯，它的种族的仇敌的老巢里，用它坚韧的皮囊抵御悬浮在空中的精灵的弓箭，最后在河水边找到了它的眼睛。像是小孩子抓住漂亮的珠子，它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是用残缺的手指轻盈地捏住它，放在太阳下面，看它折射出金灰色的光泽。
每一次，它都会这样做。无论抛得多远，它的寿命足够长。原本龙族的寿命就非常漫长，再加上饮用了不老泉，时间的流逝让它毫无改变，哈萨亚每一次见到它，它都比上一次更接近于他们的初见，所有生物都在往前走，只有塞卡在倒退，不断地倒退。
其实他们已经死过了，饮下不老泉的任何种族、生物，获得不朽的生命的代价是成为亡灵一般可怖的存在。龙不懂得哈萨亚为什么会觉得痛苦、难过，但是她说过她是它的朋友，这就足以让它高兴了。如果还有更多的，在它很悠长的梦境里，它听到过一个声音，浸泡在冷水里，咕啾咕啾地穿进它的耳朵里，少女的声线，她说：你的眼睛很可爱。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
龙从梦魇里醒了过来，醒了之后什么都不记得了。它看到自己的朋友坐在河岸边梳洗自己打结的头发。
哈萨亚，你在看什么？
龙凑过它硕大的脑袋，看到清澈的河水里倒映着他们的影子。
哈萨亚指着河里的他们说：我在看我们的墓碑。
——
前文《请拼写出英雄的姓名》
太忙辽，又没写好，应该还有后续短篇内容补充。
评论(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