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希乐

如何不让饭油擦在我的袖子上

《丰收节》

瓦德拉、瓦德拉,飞吧,飞吧,向你的父辈和母辈飞去吧。

 


卡尔卡斯是广义上的精灵峡谷。从第二纪元开始,精灵族便栖息在此地,安养生息。他们繁衍的速度要比起人类、和远古龙族慢许多,往往十年会诞生一名新的精灵。不过好在精灵的寿命悠长,在新生命的诞生与年迈精灵的死亡的轮转之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精灵族在外界的印象里,往往是团结、排外;勤勉、傲慢,这样较为矛盾的形象。精灵族没有非常明确的法典可以依循,遵照的是一代代传承下来的自然法。例如:禁止燃火;禁止侮辱尸体;禁止同族相互戕害……除此之外,道德性伦理的概念在精灵们的观念里非常淡漠,漫长的生命还有近乎于禁锢在卡尔卡斯的生活,对向往自由的族群造成了极大的压抑。这也自行修正了不成文的自然法,从远古时代留下来的忠贞不渝,到如今卡尔卡斯无所禁忌的婚恋观念——在卡尔卡斯,也许上十年也不会有一场婚礼。精灵们无所谓性别、群落、年龄,只是自然而然地被吸引,于是构成了流动性的家庭。每一名新诞生的精灵由他诞生的村落共同养育,成年之后(精灵一百岁成年),第一次扇动翅膀投掷银箭的树即为他的故乡。

 

这些自然法则一般是有迹可循的:禁止燃火是历史性遗留的惩戒、禁止侮辱尸体是精灵族笃信尸体是能连接人间与希达莉丝的桥梁、禁止同族戕害是避免精灵族重蹈龙族覆辙。这些规则是很难用言语描述出来的,熔刻进了精灵们的本能,就像一些习以为常的东西,他们并不觉得这应该被记录到书简上去变成文字。在这些自然规则里,有一项在其他种族看来不可思议的规定:禁止非自然死亡。自杀是禁止的,同样的,被杀害也不被允许。在卡尔卡斯之外,哪怕是人族的城市徳洛里斯最大的拍卖场,诺亚大陆奇珍异兽诡谲离奇的秘宝汇集的地方,也很少出现类似精灵残肢这样的拍卖品,哪怕是最危险的,栖息于地面之下五千里的海底的龙族,也时常会有龙角龙翼龙蜕之类流通。精灵是非常团结的种族,如果去卡尔卡斯追杀一只精灵,无论他在其他城市犯下如何大案,其他精灵都会毫不犹豫地掏出弓箭相助,但如果那只精灵被杀死了,其他精灵会毫不犹豫地放弃复仇,回到树荫的遮蔽之中。这时常被视为精灵这个距离自然最近的种族的残酷和冷漠,同类在死亡之后,与他们已经成为了两个不同的种族。自然死亡的尸体是连同神祇的桥梁,但中途崩猝的尸体与被烧到枯萎的焦黑木头毫无分别。

 

瓦德拉在下一个丰收节将要把第一柄银箭刺进了玛莎耳塔最高的树上。那棵树虬枝盘曲,树身有十几名精灵合抱粗,树皮呈现出灰褐色,爬行着不匀称的深绿。粗壮的树干被几百支不同尺寸的银制羽箭钉住,密密匝匝的,有高有低,有些地方密集,有些地方稀疏,只有两三柄箭。它们如同给这棵古老的树裹上了一层由金属编织成的盔甲。如果扇动半透明的翅膀,飞到半空上去,会在每日清晨朝霞升起时看到一片眩目的银白光晕,层层叠叠地裹住树身,树冠被光晕染着,刷着清寒的月下寒霜一般薄薄的膜。卡拉卡斯十年为一个四季轮回,树木在盛夏一同茂盛成荫;在深秋时,以玛莎耳塔为界,北边的树木尽数枯黄,在下一阵寒风席卷时被扫落,铺在土壤之上编织成杏黄色的毛毯。而玛莎耳塔最高的这棵树,因为正好位于南北交界的上升与下沉气流之间,在进入长达二年半的冬季时,朝南的一半仍呈现出浓稠的铜绿,茂盛、欣欣向荣。而它的背面是黛黑的枯树枝和无处可藏的苔藓嶙峋地切割着一小片的天空。

 

薇拉温和地抚摸着瓦德拉的半透明的羽翅,它还很孱弱、敏感,那是因为它还未曾展翅飞翔过,也没有经受过霜冻的洗礼。它很年轻,与它骨骼相连的主人一样年轻,不到百岁。年轻的瓦德拉,他大约与人类十六岁的少年身量相似,肤色相比起薇拉略深,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与穿行在树丛里的其他精灵不同,他的翅膀并不是以浅色调为主,而是接近于黑的藏蓝,与自然和光明的精灵们身上色素沉淀很少,发色瞳色都是很浅淡的色泽。五十岁时开始缓慢地从肩胛骨开始鼓起两个敏感的翅根,在成年之前停止生长,无论是形态、还是颜色都会彻底固定下来。在年幼的精灵的发育期,有些精灵的翅膀会因为遗传原因暂时呈现出深色,但在某一个时间段里会漂洗褪色,露出本来的模样。瓦德拉一直在等待这一天,可在丰收节到来之前,那藏蓝在阳光下仍像是洗不干净的泥垢一样耷拉在他的背后。

 

丰收节要来了,我们的瓦德拉已经长成了很俊俏的小伙子了,你看你的翅膀,要比你的父亲和母亲都更强健、漂亮——你看,它是藏蓝色的,这是很美的颜色。薇拉说。她已经七百多岁了,是玛莎耳塔最年长的精灵,她瘦得像是带刺的枯枝,没有血色的苍白皮肤和过于瘦弱嶙峋的骨骼。在她穿着淡绿色无袖长裙在玛莎耳塔的街道上行走,看到瓦德拉很高兴地打着招呼时,瓦德拉会联想到白桦树的树干。在崇尚经验主义的精灵族里,年龄最长的精灵应当是最受尊敬的存在,但看薇拉——她甚至不被知道她的本名,在他们的族群里,最正式的礼遇应该是叫出对方的全名,而昵称只有权威者在面对比之位卑或年幼的精灵时用以威慑才会称呼。薇拉一直说:我就是薇拉,从出生起,我所遇到的精灵都是这样称呼我的。她并没有标准的年长者的模样,因此在玛莎耳塔的威信也并不足以让她像是其他同龄的精灵一样地位尊崇,就像是还未成年的瓦德拉,听到了薇拉夸赞他的翅膀,也只是觉得她正在不正经地说一些残酷的笑话。

 

他没有见过他的父母,因为对于新生的精灵来说,重要的并不是从哪里诞生,而是最后选择将自己的箭投掷向何方。精灵族的血缘观念淡漠,这是一贯如此的天性。只不过瓦德拉因为翅膀的异态,急切地想要寻找一个心理上的归处,或者找到一个可以责怪的缘由,是遗传?他的父亲或者是母亲之一是住在大陆背面的黑暗精灵吗?听说只有他们会有漆黑的翅膀。他去问薇拉,玛莎耳塔最博学也是最顽劣的精灵,她从不坦诚,经常说谎、胡说八道。薇拉说她见过瓦德拉的父母将他们的银箭掷进玛莎耳塔的树干上,那时候他们的翅膀一个是浅银色,一个是煤火一样的幽蓝。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又说他们决裂,其中一人拔下了自己的箭投往了北方的枯树林和深渊里。有时候她又说,瓦德拉,你的父母在玛莎耳塔,就在你的身边,凝视着你。她说得颠三倒四,让人无法取信。可她愿意充当瓦德拉的长辈,帮他把雕刻好的木箭裹上银浆,教他如何拉开弓箭,稳稳地将箭射入坚实的木板之中。她又很快地从箭筒里抽出第二支箭,稳稳地射入了第二个用浆果汁做好标记的地方。在这种时候,瓦德拉才会看出,那枯瘦得像是玛莎耳塔向北的枯枝一样的薇拉,支撑着她活下来的,是她丰富的战斗经验、她漫长的七百多年抽取了她饱满的生命力,让她从鲜活的少女逐渐变得干瘪,也让她更加充盈。

 

在丰收节之前,有长达一个月的准备时间,长桌放置在被绿得耀眼的草色之中,深棕的桌腿没入摇曳的青草里。白色的布幔平铺在五六米的长桌上,镶了银色边沿的玻璃瓷盘里盛放着颜色各异的果实,桑葚、葡萄放在同一个玻璃瓦罐里,敞开的顶部围着一圈带着根茎的黑樱桃。切好的油桃片摆放在蛋黄色泽的布丁上。配了甘草汁和奶油色佐料的小碟子每隔几米整齐地放置着,金杯里倾倒着醇香澄黄的酒液,或者是供给未成年的精灵饮用的更小一些的色彩斑斓的果酒。并没有椅子,穿行在草垛里,或者是轻盈地用足尖点着草叶枝条的精灵们随意地使用着桌上的食物。每一位精灵都盛装打扮,包括薇拉。她很瘦,珠灰色长褂像是一张大口袋,孔雀绿的额坠在荫蔽里显现出一种浑浊的昏绿色。她偷偷地抱着更小一些的银壶,里面放着给小孩喝的桑葚汁,没有用金杯,而是直接对着壶嘴仰起头倒进自己的嘴里。深紫色的酒液带着甜腻的香味,像是青筋一样在她的下颚以及脖颈的肌肤蔓延。

 

周围的精灵已经开始跳舞了,他们围绕着玛莎耳塔这棵最高大的树木,拍手、次第不齐地圈绕在它的身边。由薇拉凌空,从身后的箭筒里抽出最粗的一根沉重木箭,它没有削出锋利的箭尖,她眯起眼睛,扯住弓弦,好像是在拿捏很轻盈的东西一般,那根圆木很快地飞驰向大树,撞击着树干,树叶纷纷地垂落。而围在旁边的精灵们非常迅速敏捷地在它们落地之前就捡起了它,纪律严明,并且非常熟稔,这需要经过很长时间的训练和磨合,被击落的树叶的数量和旁边精灵的数量要紧密贴合,这样不会产生骚乱、也不会让树叶落在地上被践踏。庆典会一直持续到夜晚,每一棵树的树冠边都会有一名精灵提着一盏琉璃灯,把这片场地照得亮如白昼。与瓦德拉一起成年的精灵一共有三位,他有些紧张不安地攥住手里纹刻着花纹的弓箭,背后的藏蓝翅膀像是被打湿过一般,变得沉甸甸的。他还在想前几天薇拉对他说的话,薇拉告诉他:瓦德拉,这应当是你的母亲来告诉你的……不过没关系,玛莎耳塔每一位成年的女性精灵在你成年之前都是你的母亲。在你的箭插入它的树身之前,许愿吧,这是你距离女神最近的一次,让她听到你的愿望吧。

 

她用小孩子一样盘腿的姿势坐在瓦德拉的窗户边,这让她像是在窗边长出的盘错的虬枝,她的翅膀是淡绿色的,月光下如似两片新嫩的芽一样拱起。

 

去吧。瓦德拉被推了一把,很快,他从一片僻静安详的帷幕,被推到了广场的正中心。他茫然无措地仰视着那些过于亮堂让他有些眩晕的光,在这样的无以适从里,他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瓦德拉,瓦德拉!飞吧!向你的父辈和母辈飞去吧,不要回头看我。在单词传入耳朵里的刹那,他觉得自己的翅膀似乎在瘙痒,窸窸窣窣的翕动声盘旋在他的周围,他像是其他两名即将成年的精灵一样第一次飞到了这样的高度,远远地看着那棵参天的大树,这一次树干上没有用紫红色的浆果汁圈出他应该投掷的方向,但他知道应该怎么做。

 

瓦德拉抽出箭筒里的银箭,箭柄缠绕着金红的铜丝,而铜丝上坠着孔雀绿的吊坠。他拉开胸膛,手腕肌肉紧绷着,箭尖和两只手臂形成一条水平于地面的直线,他闭上眼睛,黑夜里的人造光芒就自然地从他的眼前隐匿掉,被一团嶙峋枯瘦的漆黑拥抱着,不要回头看我。他被抬起手,调整正确的角度,拉起弓弦,再轻轻地松开手指,弹性极佳的筋条打得他手腕生疼。

 

他睁开眼睛,看到箭像是一尾银色的鱼一样没入了一团辉煌的光耀里。

 

抬起头。薇拉对他说。

 

比蔚蓝更深一些的穹顶笼罩着他,丝滑的绸布一般铺在这片深绿的峡谷里,星星点点的银星像是老态的萤火虫,光芒黯淡,这也显得这种蓝更加深邃纯粹。薇拉怀抱着手里空空的果酒酒壶,用第一次见到夜空的小孩子的语气对瓦德拉说:瓦德拉啊,你看,这是你翅膀的颜色。


——


1

评论

热度(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