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希乐

如何不让饭油擦在我的袖子上

《偷火》

十五岁偷来的火。


仿佛被人从后背浇了一勺凉水一般,红褐色短发的战士猛地从木床上坐起来。很容易从他宽大的手掌,还有他过于庞大的身量上揣测出他的身份,他来自巨人族。他太高大了,手臂像是木屋的横梁一样粗壮强健,为了避免脑袋抵破屋檐,他只能蜷缩着自己身体坐在矮小的木床上。这是他在矮人族领地里居住的第三个年头了,从他战败后,他被他的牛通过三天长途跋涉拖到森林深处,那时候他浑身是血,以为自己下一秒就要失去呼吸,可他还是被救了下来。


牛帮他舔舐伤口,瘙痒在裂口蔓延开来,造成一种伤口正在愈合的错觉。在他喉咙渴到快冒烟的时候,一股清凉泉水般的清流灌进了他的喉管里,很快地平息了他的燥热。它轻盈地托住他疼痛的伤口,在他的眼前蒸腾氤氲起浅紫色的雾气,缭绕着塔莎——他温顺的伙伴。他没有睁开眼睛,但是他能够清晰地看到它的眼眶里噙着巨大的泪珠,在伸出舌尖轻缓地舔舐他小腿上的狰狞伤口时,咸味的滚珠一同被缝纫进愈合的伤口里去。


他一直在清醒与昏聩里徘徊,变得敏感多梦。他开始发高烧,沸腾的血液想要把病菌都烧灼干净。浑身滚烫地躺在汲取水源的小溪边,他淌下的黑血曾经把这里的青草都浸染成红褐色,等一场雨之后,它们又重新变得洁净。高热像是一场无缘由的大火把他重新攥进战场上,让他呼吸粗重,经络里有电流在攒动,鼻翼翕动,铁锈味和下令的呵斥声像苔藓沾住他长着硬茧的脚底板。


巨人从不做梦,因为他们的首领曾经用斧头砍下梦神伊芙琳的头颅,黄金的神血溅射到土壤上,拔地而起一簇簇梦幻青紫的蘑菇,战士们被引诱一般扑上去,每一个采摘下蘑菇的巨人族战士都知道那是毒物,但无法抗拒它的诱惑力,把那细小精致的,氤氲着幻蓝色烟雾的果实塞进喉咙里。他们没有死,他们只是躺在战后被血浇灌结成硬块的土地上陷入了香甜的梦境,一梦就是数十年,一直到他们老死,也没能再从梦中醒来。巨人族的首领,最伟大的巴图拉,他是巨人战无不胜的战神,这是属于他的弑神之战,最后他却独身回来,宣布了他的胜利。巴图拉被奉为了巨人族的新的信仰,远远活过了巨人族平均的寿命,这也为他的生平增添了更加诡谲神秘的色彩。


十五岁时的他偷盗富人塔楼壁炉里的柴火,藏在高大建筑庞大的阴翳里,他不停地把柴火往他的布袋里装载,他手脚麻利,显然并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在他拖着麻线编织的袋子想要把它从台阶上丢下去时,一只死去的牛头正瞪着铜铃一样大的眼睛凝视着他。无机质的浅灰眼珠子,琉璃一样脆,他在这样的注视里感到无法抑制的恐慌,倒退了好几步想要把墙壁上的牛头装饰打下来,却触倒了金托盘上的烛台,珠白色的蜡炬掉在了麻袋上,忽然蹭起了一团黯淡的火苗,借着空气里的氧气助燃,极快地在他的面前孕育起了一场意外导致的灾火。在战场上,他举着战斧劈斩向那些兽人时,那只在亮紫的火焰里被灼烧的牛头常常会像是梦魇一样席卷着他,浅灰的眸子倒映着一片火海,让他无法前进、倒退,现在又重新燃烧到了他的身上。连日的高烧让他变得非常虚弱,他一直穿梭在过去,重新回到战场,又回到十五岁恶富人的阁楼,他从墙上的收藏品里握住了第一柄斧头,把那颗紧紧钉死在墙缝的牛头砍下来,十五岁的他还远远没有如今这么强壮,他生病一般孱弱、所以只能多次挥舞,才能把牛头从粘黏着的墙壁上拔下来——他凝视着他生命里的那场大火,因为失血变得冰冷的血液开始重新鼎沸,他的心跳一天比一天强劲有力,在伤口开始结痂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不会死去了。


在他倒下的地方,那些被他的鲜血浸染过的青草之间冒出了死去的蛾子一样的地衣蔁子,还有被拔光了的幻紫色蘑菇。塔莎,他的伙伴,一头温顺的母牛就躺在它们的裹挟之间,头颅与身体断裂开来,是被战斧劈斩开来的伤口。而凶器被踢进了河水里。同时他也发现了关于巨人族传说里巨大的谎言。在那场弑神之战里,沉睡于梦中的人自始至终只有巴图拉一个人。


他虚弱地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的牛却死了,睁着眼睛瞪视着他,像是在不甘心地诅咒着什么一样。无机质的眼睛,玻璃珠一样的眼睛。可他知道,没有,它是他最忠实的朋友、他的士兵,他们曾经一起并肩作战,他拎着战斧砍掉敌人的头颅,而它践踏过他们的尸体,合作非常默契。如果一定要把这颗死去的牛头定义为诅咒,那就当它在诅咒他活下去,更长久地、健康地活下去。


一簇亮紫如煤气一样火苗忽然从他的指尖冒出来,那是他十五岁偷来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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