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希乐

如何不让饭油擦在我的袖子上

《石榴一样饱满的梦》

我会变得美丽,变得富有吗?我也会有像是金浪般麦稻一样的长发吗?我会被人喜欢吗?

 


当伊芙琳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她睡在胡桃壳里,盖着玫瑰花瓣的被褥,枕着小小的一湾花香。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她可以钻花骨朵里去躲避过于刺眼的太阳光,而等到月亮把太阳挤下西山,她就趴在小小的胡桃壳里,撑着下巴望着月亮问母亲:我以后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呢?我会变得美丽,变得富有吗?我也会有像是金浪般麦稻一样的长发吗?我会被人喜欢吗?

 

母亲把她捧到手心上,亲吻她的额头:会的,伊芙琳,去做梦吧,做梦吧,在轻盈的梦里,你会得到一切答案。

 

她闭上眼睛,一片宽广安详的黑暗很快就拥抱住了她。像是在江水里漂浮一样,她被月光抚摸着,那些细小的花籽们刺刺地擦过她的脸颊。

 

太阳落下了三百次,月亮也升起了三百次。伊芙琳躺在她的胡桃壳里一直等啊等啊。她依然是小小的一团,掉进花骨朵里会被花蕊遮盖住,蝴蝶飞过来采蜜,跟她打招呼的时候,会好奇地盯着她看,问她是不是它们的同类。

 

伊芙琳摇摇头,认真地说:我不会长出像蝉翼一样透明的翅膀,我会有很长很柔顺的金发,像是秋日的麦稻,会跟您一样高,抽出成人的骨骼来。

 

但是很多年过去了,她一直都没有长大,依然还是一根拇指一般大小。风捎来远方的讯息,跟伊芙琳说,如果她想要长大,得要去更远的地方寻找答案。于是她告别了她的母亲,还有自她出生起便将她紧密地裹住不让她被寒风或是害虫侵扰的花朵们。她跳上了一片淡黄色郁金香的花瓣,这是她的船,而花茎是她柔软的木浆,她顺着水流的弧线,向远方驰去。

 

伊芙琳漂流到了小人国的洞窟,那里的人都很小,跟伊芙琳一样小。他们有着自己的生活、庆典、他们也会长大,从手掌大小,每一年都会再长高一点,一直到正常人的高度,于是他们会宣布自己的成年,彻底从小人国里脱离。而等到他们逐渐衰老,越过了某一根年龄的子午线,他们又会重新变小,一点点萎缩,一直回到最初的大小。这是一个自然的轮回。

 

他们都很欢迎伊芙琳,这个跟他们一样小的姑娘。伊芙琳站在他们的肩膀上,跟着他们一起围着燃烧的火柴跳舞,她牵起玫瑰花瓣的裙摆,向所有人行礼。月光柔柔缓缓地倾洒在她的脸上,她在风里不停地旋转、旋转,一直到没有力气。

 

她在小人国里居住了很久,她寄希望在这里找到长大的秘密。他们总会准时长大,就像这里的四季一样准时从不误差。伊芙琳在小人国里生活了很多年,除了一个少年,从伊芙琳遇到他起,他就是这么大小,这个模样,跟着小人国里的老人和小孩们一起绕着火柴的光跳舞,从不疲惫,从不停歇。伊芙琳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坐在他的身边,很想要跟他做朋友,因为他们都一样,都没有办法长大,所以也理所应当地成为同类吧?

 

他坐在篝火晕染成橙红色的石头上,眼睛像正在酝酿一片海,无论伊芙琳怎么跟他搭话,他都不回答她。直到第一百天,他终于开口:伊芙琳,世界上从来都没有小人国。伊芙琳,你是命中注定的梦神,巨人族的图腾,可你无法做梦,所以你用自己的能力编织起梦境,让其他人陷入梦中,成为你的提线木偶,跟你一起演绎一场荒诞戏剧。

 

伊芙琳抬起头,她看到他身后的篝火不断地燃烧着,几乎烧到了月亮上,可是小人国里的居民们还是毫不知情的样子,围绕着大火一直跳舞,直到他们的身体都被大火灼烧成了灰烬。像是油蜡一样烧化了,一开始是手,而后脸上滑下了蜡油,模糊了他们脸上快乐的、无忧无虑的神情。在火焰里,他们的骨骼急速地膨胀着,从拇指一样渺小的人,变得前所未有地庞大,在大火里的,是巨人的骸骨,而自死,他们都像是沉浸在幻想的梦境之中,丝毫没有察觉到痛苦。在他们死去的地方,被烧焦了的土地上长出了幻紫色的蘑菇来。

 

坐在石块上的少年还是跟伊芙琳一样的大小,他说:伊芙琳,你看到了吗?那是你用不老泉浇灌出来的东西,你一直以来都在用它们操控着我们巨人族。

 

他在说谎。伊芙琳想。

 

 

伊芙琳觉得孤单——因为诺亚大陆上再也找不到像是她一样小的巨人了。身为巨人的她,却要比矮人更矮小,更加瘦弱,只能睡在胡桃壳里。她睡在胡桃壳里,在一个夜晚,她的父亲无法忍受这样畸形的女儿,用他比伊芙琳的身体更加庞大的手指,推开核桃壳,让她随着静水朝下游漂流。

 

可是伊芙琳总是会重新顺着江水漂流回来,好像他们居住的茵斯河实际上是一个首尾相衔的圆。第一百天,她睁开眼睛,深紫色的眼睛像是饱满的石榴,她抱住了母亲的手指,攀爬到了她的手心里,硕大的眼泪砸到了她的身上,她一瞬间僵硬住了,那样大颗的眼泪包裹住她,让她动弹不得,像是琥珀里的昆虫一样被凝固住。

 

母亲噙着眼泪说:伊芙琳,去做梦吧,做梦吧,如果做梦的话,就不会感觉到痛苦。

 

那时候巨大的孤独席卷了她的身体,她意识到原来只有自己是不一样的人。只有伊芙琳是奇怪的人,无法被族群容纳下的人……她用花茎一样的桨划开水面,胡桃壳再也没有从茵斯河的上游出现过。

 

她坐在小鸟的脊背上,飞过了很长很远的地方,从最冷的北地,到最南端的雨林里,还有深海里的幼龙孕育栖息的巢穴。再也没有找到像是她一样小的人了。直到她来到了当时的精灵国,在河流上漂流着,她低下头看到水面里的自己正在对她微笑着,她告诉伊芙琳,她是希达莉丝。

 

希达莉丝说,伊娜德喀的国王已经死去了,他的身体变成了燃烧的铜灯,长久地缭绕在夜幕上,成为了星星。诺亚大陆需要诞生更多新的神祇来支撑它的运转。伊芙琳,你是生而注定的梦神,因为只有你无法做梦,不会溺死在梦境之中。

 

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呢?伊芙琳抬起头问镜子里的自己。河流太宽广了,她就像是森林的一只鸟雀一样小。

 

水面中的希达莉丝说:因为你诞生于愿望,伊芙琳,你身上背负着太多的愿望,这注定你要清醒地活。

 

伊芙琳不懂什么人会在这样渺小的她身上寄托愿望,这样广袤的大陆上,她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同类,怎么会有人向小小的伊芙琳祈愿呢?

 

巨人族得了一种怪病,他们再也无法做梦。你的母亲是巨人族的祭司,她知道解决的办法,她把那些强烈的想要做梦的愿望聚集起来,把它们都放进了胡桃壳里,于是你诞生了,一开始,你不应该有名字,也不应该有父亲、和母亲。你是梦的具象化,而梦本身注定要保持清醒。但是你的母亲给你取了名字,名字让你从某种神降的容器变成了巨人——因为自私的爱,你停止了生长,只要一直像是这样小,你就不会成为预言中的梦神。水面中的希达莉丝张开手掌,水面里伊芙琳的影子消失了,变成了正在走向火海里的母亲。伊芙琳站了起来,对着水面另一边的母亲大声地喊着:不要去!

 

你想要救下她吗?希达莉丝问她。

 

伊芙琳坚定地点头,忽然之间,她的头顶上落下了很大的水珠,把她淋得透湿,卷起了她胡桃壳的波浪,这让她几乎无法在河水里保持平衡。那像是眼泪一样的雨,把她淋得透湿。她抬起头,一滴水滴正好落在她的额头正中间。

 

每一天那样的眼泪都会准时地从天上垂落,湿润的土地上被眼泪浇灌出了幻紫色的蘑菇,伊芙琳把这些蘑菇分发给巨人们食用,于是治好了他们无法做梦的顽疾。可是梦里实在是太美好了,他们不需要被精灵们奴役,也不用跟兽人和矮人们抢地盘,没有贫穷、寒冷和灾祸。所以他们每天都沉迷于做梦,而不愿意做其他的事情。

 

伊芙琳需要做的事情,从分发蘑菇变成了进入梦里把他们叫醒。她进入了很多个梦境里。不停地穿梭着,可自己始终无法做梦。她进入梦里后,就会变成做梦的巨人,直到他们梦到最美好的地方,再把梦打碎。这样才能叫醒他们。有一天,她触碰到了一个银色的梦团,她小心翼翼地钻了进去。她看到了自己。

 

她看到小小的伊芙琳,正坐在胡桃壳里,正在跟水面里的人影对话。希达莉丝,传说中的创世神,温和的,一步步地诱导着她做出选择。在伊芙琳轻轻地点头的时候,伊芙琳听到自己寄生的身体,漂浮在天空中银白色的云团发出了近乎尖锐绝望的嘶吼声: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伊芙琳!不要去!

 

可是胡桃壳里的伊芙琳,低下头,用手掬起了一捧泉水,喝了下去,她开始长大,抽出成人的骨骼,她拥有了自己梦想拥有的,像是母亲一样一头金浪般的长卷发,暗紫色的眼睛像是饱满的石榴粒。伊芙琳感觉到“自己”的眼眶发酸,泪水无法抑制地,像是雨滴一样滴滴答答地垂落到了水面上的自己的身上……

 

伊芙琳……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声音逐渐变得很低、很低,因为完全无法传达到水面上的人耳朵里,寄生着的伊芙琳清醒地知道——这是最合适的打碎梦境时候,几乎是来自于之前无数次的,她娴熟的本能,她敲碎了它,梦境像是玻璃一样碎开。

 

伊芙琳从梦团里退出来,发现那是来自于上一个纪元的巨人族的一名年迈女性巨人的梦境。那是她的母亲。而伊芙琳刚刚亲手打碎了她的梦,让她连在梦里也没有办法见到她的女儿。

 

我做了错事吗?伊芙琳问自己。她用不老泉浇灌蘑菇,巨人们每一天都在等待她兜售梦境,治愈他们的悲伤。有一次她太累了,几乎睡着了,她似乎感觉到有人正在亲吻她的额头,她等了很久,那样轻柔的吻都再也没有降临在她的额头上。

 

她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巴图拉,巨人族现在的首领,金卷发的少年,眸子像是海一样碧蓝的颜色,他在伊芙琳面前单膝下跪,局促不安地大声说:伊芙琳大人,请、请允许我爱您。

 

我做了错事吗?伊芙琳问他。

 

巴图拉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可是保持着对神明的敬畏,他斟酌地说:您是不可能做出错误的事情的。

 

她被巴图拉斩下头颅的时候,巨人族的弑神战争里,也这样询问过巴图拉,曾经的少年,如今已经像是真正的首领一样健壮威武,几乎看不出来曾经的局促彷徨,他握着他的板斧,手非常稳,一丝一毫也没有动摇。那时候伊芙琳也这样问他:我做了错事吗?

 

她捡起了薄荷的叶子当筏子往来时的路回去。她被河水淋得透湿,夜晚月亮重新升起,她枕着湿漉漉的胳膊在河水里荡漾,回到了很久以前,她躺在胡桃壳的摇篮里。妈妈给她讲的小人国的故事,等到她被困意席卷,母亲会小心翼翼的亲吻她的额头,温柔地对她说,晚安,我的伊芙琳。

 

小小的伊芙琳,她在死亡里做了一个像石榴一样饱满的梦。


——


唉,时间还是不够,我明天来改。

连接故事是合集里的《偷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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