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希乐

如何不让饭油擦在我的袖子上

《金鱼之死》

像是小孩子第一次看到火。

 


瓦德拉以前养过金鱼,他很喜欢一尾红色的金鱼,炽热浓烈,尾巴的摆动也最为有力。他以为它一定能活得很长久。可是还没有等到迎来下一个季节,它就翻了肚皮,很凄惨地死在了水缸里。他一度觉得是因为卡尔卡斯的精灵泉水并不适合其他种族生存,那些外来族群在掬了一捧这里的泉水喝掉之后,往往会很快地死掉,他以为金鱼会例外,可最后结局还是一样。薇拉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瘦得像是枯骨一样的年迈精灵一点年长人沉稳性格都没有学到,还总是像小姑娘一样捂着嘴咯咯笑:瓦德拉,是因为你不适合养东西啦。就像是你的母亲一样,经过她的手榨取过的甘草汁都会变成馊的。

 

可是瓦德拉是很顽固的那种精灵,一定要事情到达某种无法转圜的极限,他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精灵的生命很漫长,足够让他养死好几百条金鱼,各种颜色都有,曾经有一条金鱼的尾巴是很罕见的孔雀绿,他抓到那条金鱼放在玻璃水缸里的时候,原本想要叫薇拉的名字,告诉她:这是你眼睛的颜色——但嘴巴张开之后才想起来薇拉已经死掉了。薇拉是为老不尊的薇拉,不值得尊敬的薇拉,所有的真话在她的嘴巴里过一遍听起来都会像是假话。她的名字很短促,短到瓦德拉张开嘴的时候很轻易地就叫出了她的名字,连回收都来不及,只能很尴尬地跟不会说话的金鱼对视,幸好,金鱼不会说话,也不能咯咯地笑出来。

 

尤塞娜还活着的时候,他连累自己的女儿东逃西窜,因为没有身份,所以只能住在廉价的矮人开的专供他们这些流亡逃犯和穷人住的旅馆,床铺也很窄很小。她小的时候,戴着跟瓦德拉一样的兜帽,蜷曲的软金的头发,还有漂亮的像是宝石一样的眼睛,跟瓦德拉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因为长得可爱,矮人房东反复询问了瓦德拉许多次,她真的没有矮人的血统吗?尤塞娜脆生生地说,没有。瓦德拉告诉她,如果你说有的话,她会少收我们一个银币的房费。尤塞娜奇怪地看过来:但你没有教过我说谎。那就不要学吧,当一个正直的人。瓦德拉说。那是他第一次养育小孩,不知道对,也不知道错。最后尤塞娜的确成为了一名正直的女性,可她却因为自己的正直死掉,正直就变成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缸,盛放着尤塞娜的尸体。

 

养金鱼的时候,瓦德拉看着水影里游动的身影,知道它们的生命被无限地缩短了,逼近于一个短促的音节。它们的死没有模棱两可,没有崇高意义,只是死:被鱼食撑死、因为水质太差死掉、或者只是普通地死掉,不需要追溯缘由。这让瓦德拉虽然受挫但仍一直坚持养下去,在他过于漫长没有边际的生命里,这是很难得的慰藉。

 

 

在他的第三个女儿哈萨亚与他决裂之后,虽然他知道,她一定还会回来,但依然度过了很孤独的一段时间。期间养死了好几条金鱼,身上的钱用光了,他没有钱买观赏的金鱼,就跑到岸边垂钓上来了一条活蹦乱跳的小沙鳅。可太久没有进食,饥饿交加的瓦德拉最后还是把那条鱼烤着吃了。等到他吃完了看着鱼骨头,炭火和烧焦的木头铺陈在眼前,瓦德拉才油然而生的一股罪恶感……精灵是没有过多的口腹之欲的,可是他很早就被驱逐出去了,一直模仿人类生活已然成为了习惯,他到底现在算是精灵还是人类?好像无论哪一方都不可能再接纳他。大概在自己翅膀被折断的时候,就已经陷入了这种两难的局面。在这时他就会由衷羡慕起自由的金鱼,它们被捕,装进了玻璃鱼缸里,成为了观赏鱼类,等再重新丢进河水或是湖泊里,不会被那里的水源排斥,它们摆着尾巴,依然是快乐的、自由的鱼。

 

薇拉抚养他长大,把着他的手腕教他射箭,把他的银箭钉在玛莎耳塔的参天巨木上,宣布他的成年。但在瓦德拉自己找到真相,来到她的面前质问她的时候,她却很快地用死来躲避任何指责。看着眼前几乎与生命树的树根一样年迈、苍老的薇拉,她深沉地说:瓦德拉,我就知道你会到这里来。

 

瓦德拉盯着她看,很快她噗嗤地笑出来:我很早就想这样做了——当初第一次见到希达莉丝,她就是这样的语气对我说:薇拉,我就知道你会来到这里。我当时立誓,以后一定也要这样骗人。

 

不老泉究竟是什么?希达莉丝——因为长久以来的教育,让瓦德拉无法顺畅地念出她的名讳,他含糊带过:她到底想要做什么?她为什么要把那种危险的东西丢给我们精灵,让我们去害人?

 

不老泉是希达莉丝的眼泪啊,我小时候给你讲她创世的神话,不是都告诉过你吗?薇拉是很不正经的薇拉,依然用书本上的知识敷衍瓦德拉,即使快到了生命的尽头,她也不愿意说实话。

 

薇拉教过他,当时像是开玩笑一样说,当初她在军营里的时候,那些不愿意说出实情的坏蛋兽人都是由她来处理的。应该怎么做——其实很清楚吧,如何不愿意说出口的情报,如何逼迫对方开口。瓦德拉不是好学生,现在面对考试,什么都忘记了。瓦德拉坐在她的身侧,想要把她扶起来,可是她有些烦恼地拧了一下眉头:不用了,瓦德拉,我已经与生命树长在一起啦,你这样很痛的。

 

这是你的报应!瓦德拉想,那应该是他对薇拉说过最重的一句话:你播撒谎言……告诉他们,那些除精灵以外的种族,所谓不老泉的传说。把那些难以剜除的诅咒像是疟疾一样蔓延——在那时候你就应该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天。

 

哈哈哈哈哈,以前都是我来教你,现在你来教我单词了。瓦德拉,说得没有错,这就是报应,是我应得的。从我第一次走上战场,用我的箭钉死第一块颅骨。我就活该遭到这样的酷刑!她大笑着,瓦德拉从她的大笑里看出对于自己的轻蔑。那不是将军对于战俘的那种轻蔑……而是父母对于自己养大的小孩,源自于亲密关系下意识的轻视。他回忆起薇拉养育他,就像是训练小狗一样,她丢出去圆盘,瓦德拉一定会叼着回来,她等在那里。他觉得一种屈辱从他的后颈里冒出来,逼迫他不安地抬起下巴。他从来没有像是这样受辱地恨着薇拉。

 

等到以后……瓦德拉开始养自己的小孩,第一次笨拙地当养父。一直到阿芙蕾雅辱骂他:瓦德拉,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你那副运筹帷幄的表情!你以为什么都能够像是你预料的一样吗?他那时候才被骂醒,他什么都不懂,只会模仿,像是狗模仿人类。他等待哈萨亚回来,是在等他抛出去的圆盘还有摇头摆尾回来的小狗!原来薇拉仍在教他,在她死去后的几百年里,他的手臂依然被她抬起来,在藏蓝的夜幕里,他站在其他精灵的簇拥里,扇动翅膀飞起来,朝着大树投掷自己的银箭。她教给他的爱、恨、怜悯、诅咒,都以这样的形式回馈到他的身上来。

 

薇拉在他的面前痛得痉挛,她说生命树正在抽取她的血液。她在变成一棵树的养料。她一直叫唤,好痛啊,好痛啊,瓦德拉,我觉得痛。她是很不正经的薇拉,经常说谎。瓦德拉知道,那也许是她的某一次谎言,可她看起来太痛了,她的话也许是假的,但痛苦映照在瓦德拉的虹膜上,树枝在青色的血管里搅动,她的下半身已经彻底跟生命树融为一体了。害死了那么多无辜生命的薇拉应该遭到这样的惩罚,但养育瓦德拉长大的薇拉不应该。

 

我应该怎么做?瓦德拉问她。

 

用你的箭,刺进这里。她指着自己心脏的部位,那里已经开始泛青,像是饱满的果实一样从胸腔里凸出。她的声音像是被水浸过一样:瓦德拉,我觉得痛。

 

精灵禁止相互戕害,但是在薇拉的诱导下,瓦德拉轻而易举地越过了这样的藩篱。她还是在说谎、示弱,她太了解瓦德拉,知道他一定会心软,知道他对于她的爱要超过对于族群的爱。这也是一种自私的爱。在那把银箭刺进她的心脏的时候,瓦德拉的翅膀也同时开始剥离脱落,他意识到自己又被她欺骗了。

 

……为什么是我?错已铸成,原本是闯入禁地来审判精灵的叛徒的瓦德拉已经失去了所有正义的立场。

 

不是你也没有关系。薇拉轻松地说,她像是融化一样,手指变成水银一样的颗粒,垂落下来,风吹过会带走一小部分的她的肢体:总会有精灵进来,不是你也会是其他人……没有什么是必不可少的,会发生的事情,或早或晚都会发生。

 

其实,当时看到进来的是你……我产生过一瞬间的动摇。薇拉孔雀绿的眸子从未如此明晰过:要这样做吗?我问过我自己。要让自己养大的小孩也走上自己的道路吗?也要让他这么痛吗?后面想,随它吧,随它吧……她似乎还想要说什么,但是声带已经被融化了,只剩下一双眼珠子仍盯着瓦德拉,褪去了所有谎言,呈现出的裹在剧痛里的柔和让刚刚被她欺骗过一次的瓦德拉犹疑不定。他被赶来卡尔卡斯禁地生命之树所在的精灵们追撵,一路逃窜,成为了彻底的流亡者,在难得的空隙时间里,他问自己养的金鱼:她在骗我吗?鱼摇摆着尾巴,很快地游开了,它们不会问因果,也不在乎这些,即使莫名其妙地被养死了,也从未有鱼来向他追命——薇拉却不这样,分明是她诱导的自己的死,但时常来梦里向瓦德拉索命。她在梦里平和地说一些琐事,或是说谎,瓦德拉醒来的时候,就看到她死一次,坠连着自己一起死。

 

 

为什么是我?哈萨亚仰起头看着自己的养父。

 

不是你也会是其他人,我一直找,总会找到的。瓦德拉往水里洒鱼食,金鱼一拥而上把它们都吞进了肚子里。

 

你这样养鱼会死的。哈萨亚并不赞同地看着瓦德拉:怪不得你总是养不活它们。

 

哦,是吗?瓦德拉积极认错,坚决不改:我的乐趣就是把它们养死。

 

哈萨亚并不惊奇于瓦德拉这样无耻和冷血,好像他做什么事情都是理所应当的,被坏事和灾厄堆积起来,瓦德拉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她的心目中的形象就是这样。只是残害无辜的小动物,更加过分的瓦德拉都做过。哪怕有一天瓦德拉告诉她:其实我是依靠活人的鲜血和灵魂维持现在的容貌的,她也不会挑眉。

 

那时候哈萨亚已经成为了大陆上有名的雇佣兵团体的团长,身边聚集了一些很有本领的人,他们几乎全都是不老泉的受害者,那是薇拉种下来的因果,也理应瓦德拉来偿还。时间像是沙粒一样堆积起来,在与伙伴们回收不老泉的道路上,哈萨亚逐渐变得强大,已经逐渐超越了她的养父瓦德拉。代与代之间的更替,就像是弱肉强食,一方的强盛就意味着另一方的衰弱。等哈萨亚再见到瓦德拉的时候,他像是枯萎一样,银白的长发杂草一样,很狼狈地倒在树边。塞卡,那一只很大的银龙盯着瓦德拉的眼珠子,好奇地问身边的赛莎琳娜:莎拉,他怎么了?

 

赛莎琳娜第一百次纠正:无论按照哪个种族的词法,我的小名都是琳娜,不是莎拉。

 

他傻乎乎地笑了起来:哦,我忘了,对不起,莎拉。

 

不要在这里。他对哈萨亚说:不要在树边。哈萨亚不理他,瓦德拉就一遍遍地重复着,到后面几乎是恳求。狼人拉德斯塔是很好心的大叔,与其他兽人们都很不一样。他帮着把轻得像是羽毛一样的瓦德拉挪到了开阔的草地上,躺在细软的青草之间,他似乎回到了卡尔卡斯,他出生的地方,在夜色的包裹下,他的脸上流露出安详与怀念。他以为自己会恨、会不甘、会像是薇拉死之前一样痛,可是这一切竟然是没有的——这几百年里,他演练了无数次死,死之前的剧痛,可它们一丝一毫也没有降临,轻而易举地宽恕了他。

 

塞卡在扑蝴蝶,他很笨,扑到了蝴蝶,张开爪子发现它们就被自己轧成了粉末和脏兮兮的泥巴。蝴蝶落在他的鼻尖上,他不想它变成脏的泥巴,所以屏住呼吸看着它——虚晃着视线,他倒了下去,看到了藏蓝的夜幕和黯淡点缀着的群星。那是一种很奇异的蓝,黏住了他的视线,要比鼻尖上的红蝴蝶更吸引人,他看得入迷,那样神秘、美丽的蓝,他却觉得似曾相识。

 

啊!哈萨亚!我想起来了!龙兴奋地在少女的身边摇摆着尾巴,用小孩子第一次看到火一样的语气说。

 

龙又尖又粗的手指划向天空。你看,那是他眼睛的颜色。

 

撕裂一样的剧痛像是悬在头顶的剑终于垂下,把瓦德拉从头颅到脚底钉死。他痛苦得声带都开始嘶哑,灵魂被烧得蜷曲融化。她还会回来……她教给他的东西,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然还会重新回来,像是她轻松地抛出去的圆盘,现在又被衔了回来。

 

瓦德拉啊,你看,这是你翅膀的颜色。*


——


终于写到这里了。

*对应的是《丰收节》瓦德拉在丰收节上成年。

虽然可能写得不太清楚……但是世界观就是:爱与恨,愿望与诅咒都会调转头回到这里来,转了一圈之后,又回到这里,不老泉只是一个载体(?)

伊欧斯的《鱼是哑女人》不写了,以后看情况有没有时间当番外吧。差不多这几天就写最后一章,反正大部分也都是在留白,时间只能简单把世界观搞出来一点点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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